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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那年到了初十,我们仍没有把队长追到家里,屋子里开始散发出鱼肉的臭味了。
母亲又辱骂父亲,骂父亲是个窝囊蛋,骂父亲没肝没肺只有一肚子屎。父亲沉默了半天,从木柜里拿出半瓶子烧酒,仰着脖子咕噜噜喝完,傻了似地呆坐着,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
母亲看到父亲喝酒,辱骂得更凶了,说你这个酒鬼,你谁也别请了,把酒都留着自己喝吧,喝死算啦。
父亲喷出一口酒气,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拎着酒瓶出了屋子。
走出院子的父亲,呵呵笑起来,身子摇摆着。母亲对我说,去跟着他,他要到哪里呀,他死了才好!
我跟在父亲身后上了街,一些孩子看到父亲拎着酒瓶,知道又有热闹看了,立即跟在我们后面,一起朝队长家去了。
正在门前的街道边跟人说话的队长,看到父亲晃着身子走过来,他就说,校长你又喝醉了?不能喝就别喝,你那酒量也能喝酒?队长不知道父亲是奔他去的,他还想嘲笑父亲几句。
父亲在队长面前站住了,举了举手里的空酒瓶说,骡子,我来告诉你,中午到我家里吃饭,听到了吗?你敢不去,我砸烂你的骡子头!
没有多少人敢这样提着队长的绰号叫的,但是父亲就这么叫了,而且用空酒瓶指点着队长的头。如果在平时,队长准会像骡子似地跳起来,现在却微笑着看父亲,说你喝成这个样子,晌午还能陪我喝吗?能陪我就去。
父亲看着队长,目光威严地说,喝,谁喝熊了是孙子,我走了,你自己去,我才不来叫你了呢!
周围的人嘻笑起来,父亲对着他们抡了抡胳膊,似乎很不理解地问,你们笑什麽?他敢不去吗?喔唷,你们笑什麽?
队长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也咧着嘴笑。父亲不再理睬他,转身又去了会计家里。
转了一圈后,父亲趔趄着身子回了家,很牛乎地对母亲说,快准备吧,中午都来吃饭。父亲说完,就喝了半碗醋,躺倒在土炕上,嘴里说,哼,狗儿子们,跟我较量呀,你们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们长了几个头,你们是铜头铁臂呀?不怕我砸烂你们的狗头?喝,谁喝熊了是孙子……父亲的声音有高到低,渐渐地被呼噜声代替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睡觉是养精蓄锐,为了中午跟队长他们喝酒,他把中午的喝酒当成了跟队长之间一种力的较量。
母亲看着躺下的父亲,有些疑惑,担心他说的醉话,于是就问我,队长真的来吗?
我也像父亲那样很牛乎地说,骡子不来就砸烂他的头!
母亲说,咿哟,你们都能耐了,好,我准备菜了,队长他们不来,我砸烂你们的头。
正如父亲说的一样,那天中午队长和会计很自觉地走来了,这时候父亲已经醒来。母亲看到队长进了院子,急忙对正在灶间烧火的姐姐说,快站起来,别挡了伯伯叔叔的路。姐姐就慌忙用手把灶间的茅草朝一边抹去,给队长和会计他们的脚下摸出一条平坦的路,然后缩紧身子站到一边,队长从姐姐面前走过的时候,随手揪了一下她的羊角辫子。
队长拍了母亲的肩说,别做那么多菜,两个就行了。
母亲说,大兄弟你里面坐,我做几个菜你吃几个,家里穷,也没有好做的做给你吃。
队长就又顺藤摸瓜,随手捏了一把母亲的臀部。
父亲早已把酒摆上了餐桌,餐桌上摆放了六个凉菜,队长他们六七个人跳上了土炕坐好,父亲就开始斟酒。最初,几个人都显得很文雅,都说自己这些日子已经喝烂了肠子,都把自己的酒杯子攥在手里表示不喝烧酒了。父亲就去他们手里把一个个酒杯抠出来,斟满了酒。
三杯酒过后,情景就不同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有了闪亮的光,脸色也红润起来,说话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了,相互之间为了一滴酒开始纠缠不休。
父亲看到队长酒杯里的酒欠了几毫米,就说,倒满、倒满,浅茶满酒,这是规矩。
队长说,操,就这点儿你也计较,来,咱俩喝三杯,你敢吗?
父亲说,你能唬住我?嘁!三杯就三杯。
喝完三杯酒后,父亲喊母亲过去给队长他们敬酒,队长死活不喝,说你让你老婆喝我就喝,你老婆不喝我们怎么喝?
父亲说,我代喝行吧?我代喝。
队长痛快地喝了,会计痛快地喝了,其他人依次喝下去。别人喝一杯,父亲也喝一杯,喝了一圈后,父亲抓酒杯的手有些摇摆了,队长就笑,说行了行了,就你这酒量还跟我较量哩。
母亲担心父亲喝醉,站在旁边提醒父亲,说你让队长他们多喝点儿,你就少喝两杯吧。父亲很气愤地瞪了母亲一眼,让母亲忙她的去,母亲慌慌地退去了。母亲退下后,父亲咕噜了一句,说,我就讨厌男人喝酒的时候,女人在一边像乌鸦一样叫,本来喝不醉也让她们乌鸦醉了。
队长开始嚼一根鱼刺,不知为什么他就喜欢嚼鱼刺,所有人都把鱼刺剔出来留给了他。他听了父亲的话急忙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这时候所有人都喝得微醉了,父亲提出了口粮的问题,队长把一嘴的鱼刺咽下去,像被鱼刺噎着了嗓子,脖子半天静止不动,父亲的眼神里就流露出一丝慌张。
队长呼出一口气,似乎缓过了劲儿,犹豫着说,口粮吗?按说你们几年一直没有交一分钱……不过也不能饿着肚子吧?是不是会计?
会计点头说,队长你说了算,你说怎么给就怎么给。
父亲不等队长说话,急忙抢着说,我可没有钱给你们,还得欠帐。
会计说,还转往来帐吧。
所谓转往来帐,就是把今年欠的口粮钱,转到去年的帐上累计起来,以后有了钱再还。父亲那时候只知道年年累计,已经累计了五六百元了,当时村里劳动力最多的家庭,一年只能挣到二百元左右,我们家的这笔欠债算是很大了,父亲自己也不清楚哪年哪月能还清欠款。父亲有父亲的主意,先吃饱了肚子再说,以后怎么办那是以后的事情。
一九八三年我们村实行了责任田,生产队解散,清理欠款的时候,我们家欠了一千五百多元,许多人都替我们捏着一把汗。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伺弄的责任田,当年收入了一千多元,赶巧父亲的工资也增加到每月一百多元,于是父亲一年就把十几年的欠款全部还清了。
应该说,父亲当时很英明,他就像争取最惠国待遇那样,向队长会计争取到转往来帐的待遇,使我们家庭度过了最困难的日子。当然,父亲为此也付出了一些自尊。
会计答应转往来帐之后,父亲心里又可以踏实一年了,于是他兴奋地端起酒杯又要跟队长和会计喝酒,而队长和会计坚决不喝了。队长给父亲戴了个高帽,说我不跟你喝,谁不知道你喝两瓶就都不醉?我熊了,我不喝了。
父亲就笑了,说你承认你熊了就好,这次就饶了你。
送走了队长和会计,父亲就开始呕吐,并不停地叫骂着,大多是骂队长和会计的,那口气完全是一个胜利者。母亲担心父亲的叫骂声传到外面,她就想让父亲赶快躺下睡去,把父亲推倒在土炕上,但是父亲正处在兴奋期,他不喊得筋疲力尽不会倒下的。
像往常一样,父亲醒酒后,又被母亲臭骂一顿,而父亲也仍沉默着。母亲说,每次喝每次醉,你就不能少喝?人家队长他们都不喝了,你还在逞能,还要喝,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等到母亲骂完了,父亲才说了一句话:我不喝醉咋说出口粮的事?
母亲说,怎么不能?喝不醉就不能说了?嗯?
父亲叹息一声,又叹息一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