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晚报《金城关》连载(39·40·41)
村民忙把脑袋缩进衣领,待骂声停了,才悄悄伸长脖子看热闹。一农妇系着围裙,脸上抹着两道白面粉儿,有人捅她的腰,戏谑道,化妆上台呀?她却顾不上斗嘴,掀起围裙,随意擦拭,又专心致志地看戏了。
黄一鸣唱完一段关中道情,念白道:
唉,我胡思乱想一阵子,咋把个大事给忘咧。我和北村孟老三打赌,输赢十丈布,他说他不害怕婆娘,我说我婆娘不害怕我——这话不对。我说我也不害怕婆娘,因此今天当着他的面,我把我老婆唤上前来,试用一番,老婆要是不反抗,赢布十丈,这是多么便宜的美事么。哦,我先把我老婆唤上前来,开个紧急会议,老婆深明大义,十丈布就捏到手咧。咋开口哩,我老婆脾气不太好——我爷的孙子媳妇在上,我姑的侄儿有请……
轰的一声,村人们笑成一团泥,又似麦田灌进了旋风,摇摆成一片。这些年来,秦剧团很少下乡演出,城里剧院也徒有其名,成了聋子的耳朵。村人能亲眼目睹名角的演唱,那火暴劲儿不亚于当红歌星的。紧接着一个女子走上场,亮亮地叫一嗓子:“哎,走啊。”遂扭捏上场,脸色酡红,洇在颧骨的两团印记,紫红里透着黑,似霜打的茄子,脚下绊蒜,踉踉跄跄,站立不稳。黄一鸣猛地想起来,这不是前面碰到家门前有泡桐树的那个婀娜女人嘛,可这女子到底在哪儿见过面呢,在哪儿呢?“飞燕妹子,你大胆地唱啊。”苏大棚在一旁鼓掌加油。飞燕是个单身女人,自小酷爱演戏,戏误了她,她也误了青春,待到待嫁时,已是花儿凋零人憔悴了。飞燕相貌平平常常,身段儿极修长婀娜,滩上一个包工头儿蹬了结发妻,娶飞燕后,没过两年光景,包工头承包市内一家宾馆的装潢工程,挣了一大笔钱,遂和新聘任的女大学生钻到一个被窝里,待飞燕觉察到包工头肠肠肚肚里纤绳缠绕,丝来线去,木已成舟。女大学生挺着大肚子晃进了院子,飞燕哀鸣一声,眼前一黑,壁虎一样张开双臂扑到墙上,然后软软地瘫到地上,待她醒来,人去楼空,从此负心郎杳无音讯,如泥牛入海。飞燕未生养一男半女,倒也落得逍遥自在,独门独院住着,常有歹人敲门砸窗,不得安生。她只好低三下四,宴请苏大棚,盼望大树底下好乘凉,日子过得顺溜一些。年轻时的想法像水中的葫芦,这头硬摁下去,那头又浮起来。当他依偎在苏大棚怀里,把这想法闪闪烁烁地说出时,苏大棚嘻嘻笑着,这有啥难的,趁着给我爹三周年祭奠,让你过把戏瘾。飞燕兴奋得搂住苏大棚吧吧的吻,犹如啃一个刚出锅的香喷喷的羊头,啃着,啃着,节奏缓下来,苏大棚问,又咋了?飞燕说,我就想跟名角儿配戏么。苏大棚说,跟谁?你只管讲出来。飞燕来个激将法,说,我特想跟黄一鸣演一折,你能办到吗?苏大棚眨巴着眼睛,问黄一鸣是唱啥的?飞燕说你没品味,连名丑角儿都不知道呀。苏大棚忽地想起来,问,是不是演《拾黄金》那个鼻梁上抹一块牙膏的,逗人乐的。飞燕喜颠颠地说,就是,就是。苏大棚在飞燕小腹底下揣摸一把,淫淫地说,那你拿啥犒劳我哩。飞燕在苏大棚手上搧一下,嗲声说,我这一亩三分地,任你种来任你犁,可还是拴不住你的心,吃了五味想六味的。苏大棚开导说,酒有百种,食有千味,女人跟女人味道不一样嘛。飞燕撅着嘴说,牛肉面分别盛到粗瓷碗和雕花细碗里,味道还不是一样鲜美的。你吃饭是喂饱肚子,还是解眼馋呀?苏大棚用手背蹭一蹭嘴角的涎水,说,靠。日×还不是×脸哩。飞燕短叹一声,气呼呼地背过身子……沉浸在往事里的飞燕猛地甩甩头,才从遐想中回过神来,一股冲动的暖流喷薄而出,她落落大方地走上前来,扯着嗓子唱道:
世上的男人不能惯,三天不打就上天。
给好心不能给好脸,耍猴的手中不离鞭。
飞燕唱毕,朝苏大棚暧昧的斜睨一眼,苏大棚击掌喊好。黄一鸣却示意乐队停下来,接着给飞燕示范几个动作,一招一式,不厌其烦,一举一动颇见功底。黄一鸣说:“这娘子虽然凶悍厉害,但把她理解成一个母老虎形象,就演过火了,所以你要掌握分寸,恨中有爱,爱中有恨,爱恨纠缠交加,虽怒其不争,恨其不幸,既不愿与其和平共处,可一日也不想离开他。举手投足,你要体现一个‘恨’字;横眉竖眼,却要表现一个‘爱’字;叉腰甩袖,演足一个‘辣’字;唱念做打,要凸显一个‘泼’字;归根到底,要落实在诙谐滑稽幽默上来。通过你适度地夸张表演,达到天地人合一的境界,才能取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特殊效果,做到真正地理解了《怕婆娘》的内涵。”
“噢哟。”飞燕听得一头雾水,怔怔地说,“我越听越糊涂了,你像是市长作报告哩。”黄一鸣一愣怔,遂反应过来,自己说得太过分太专业了,反而使人家如坠迷雾之中,想到此,笑道:“不说那么多戏道道了,你且想一想,滩上谁家的婆娘是骂断街,谁家的媳妇是母老虎,谁家的老婆是呼吸科大夫,你把她们几个形象,权且跟你和面一样,把她们糅合到一起,这个角色就硬扎扎立起来了,这么价演,就没问题了。”飞燕噢哟又尖叫一声,像要下蛋的鸡,连连比划几个动作,兴冲冲地说:“他大的头,感觉找到啦。”
农人们兴奋得嗷嗷叫,毕竟他们是第一次瞧彩排,方才晓得戏原来是这样一点一滴磨排出来的,似乎才对名角和导演这个角色有了感性的认识。有人鼻涕流淌下来,蜘蛛扯丝般晃荡在胸前,随风飘落。有人啧啧感叹不已:这比我婆娘生娃还难缠哩。有人又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不容易呀。
飞燕顿时容光焕发,和黄一鸣演起对手戏来,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女(白):你这两天不见面,做啥去咧?
男(白):哦,我去会了几个朋友。
女(白):都是些啥朋友?
黄一鸣唱个诺,正待道白,蓦然看到飞燕耳后有豌豆大的一个黑痦子,他脑子嗡地一下炸了,眼前蹿起一股白烟,难道在滩尖子巧遇的女子竟然是她?怎么偏偏又会碰上苏大棚捉奸,是偶然巧合还是有意陷害?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约听到有人呼唤,睁开眼,四周早已人声沸腾了,他猛地摇摇头,顿时清醒许多,心里恶恶地琢磨,不能便宜了苏大棚这浑小子,接着唱道:
男(白):咱会的朋友,都是些上不了场面的等外人,鸡骨头马挲(头),三扁四不圆,龟五锤六,七瘸子,八拐子,实在不行的久流子,没进窑的生坯子,豁豁碗舀不满,烂眼子看不远,秃子头没发挽,正月十五耍龙的,二月二街上胡拧的,背个褡裢进城的,女人窝窝胡钻的,就是这伙人。还有箍盆箍瓮的,钉盆钉碗的,上杆的,耍猴的,修脚的,剃头的,劁猪的,骟牛的,黄河滩上晒粪的,雁滩乡上遛狗的,中山桥头吹口哨的,皋兰顶上劫道的,东岗半山捡破烂的,西站十字抢项链的,安宁堡里耍钱的,西固城里掏包的,红固乡下掘墓的。我结交的一满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烂脏么。
女(白):你们都是世上的害货!
男(白):啥?你说我是世上的害货?我说我是我家的缺物。我爸守我一个,我要是牺牲报销完蛋,你往天上看,月亮都是个豁豁。我虽比不上那敦煌莫高窟的飞天,也比得上武则天陵上的无字碑,天下只有独一个,咱是太平间里的冰棒——冷货么!
女(白):你得是借题发挥挖擦我哩?
男(白):噢哟,不、不、不敢么!我爷都没挖擦过我婆,我爸没挖擦过我妈,我还吃上豹子胆了,敢挖擦你老人家嘛,你就是借给我个胆,我也不敢么。
女(白):少拌屁,你先给老娘跪下……
院子里笑成一片,气氛热烈地几乎把院墙烘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点点戳戳,
有人捂嘴耻笑,苏大棚如芒在背,屁股下的椅子仿佛撒了一把钉子,扭来扭去,浑
身地不自在。黄一鸣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愈加癫狂,出口成章,和韵压辙,借古
讽今,指桑骂槐,好不快哉!扮演剧中孟老大的老农倒是一个人物,台词背得滚瓜
烂熟,道白有点拐腔串调,如醋溜的白菜,当菜也算个菜。彩排顺溜得很,效果极
佳,结束时引来一阵阵掌声,有一流鼻涕男孩,拿着本子和笔,缠着让黄一鸣签字。
有一老翁颤巍巍地挤到黄一鸣跟前,大声说:“等你正式唱戏时,我要抛大红被面助
兴的,娃呀,我听你的戏,能多活十年啊。”
午饭早已备好,极丰盛,七碟子八碗,酒过三巡,黄一鸣端起酒杯先和苏大棚碰了,说:“借花献佛。我今日特别高兴,看到苏大棚孝敬老母,我也思念千里之外的父母双亲啊。孝子呀孝子。”苏大棚掩饰不住眉宇间喜悦,恭维道:“黄大哥是名角儿,亲自来尕兄弟家助兴,三生有幸啊。”
黄一鸣听到从苏大棚嘴里说出这几句不伦不类的词句来,宛如吃米饭沙子碜了牙,嗑瓜子嗑出臭虫来,嚼着就不是个正经味儿。于是,他冷笑一声:“我这人其实也孤傲得很,不是平处卧的下家。我有言在先:愿听者听,愿看者看,听看自取两便;说好就好,说歹就歹,好歹只演一天。”众人被他一番话说得满头雾水,大眼瞪小眼,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苏大棚,却见他竟然没丝毫反应,晃头晃脑,一副缺心少肺洋洋得意的样子。
席间,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用手捅捅苏大棚的腰,附到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苏大棚脸色立马涨红成牛肝状,眉头扭曲成了开水烫的蚯蚓,呼哧呼哧喘粗气,向中年人使个眼色,那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一字一板地说:“愿说就说,愿唱就唱,说唱请取两便;说好就好,唱歹就歹,好歹你看着演。”
黄一鸣立马惊出一身冷汗来,苏大棚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地痞乡霸,纠集其麾下的也非同寻常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显而易见,有高人为他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假如自己一时不慎,说不定会引出预料不到的烦心事儿来。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堂堂韩信尚能忍胯下之辱,何况我小小一戏子,想到此,立即换上一副笑脸,说:“该说就说,该演就演,说演请弟指点;唱就唱好,吼就吼美,唱吼我不惜力。”
苏大棚抖着肩膀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然后朝账房先生模样的眼镜做个手势,那先生朝苏大棚恭恭敬敬地点点头,然后将瘦脸扭向黄一鸣,眉梢眼角仍匿着些许冷意,说:“听着愿听,看者愿看,全凭先生赏脸;唱好自好,吼美自美,唱吼大家满意。”
黄一鸣点头称是,那先生又说:“明天正式演出时,把你添加的那一段词儿通通砍掉,别让乡上农人当作笑柄。”苏大棚附和道:“我听着也刺耳,好像狗头上长了犄角,驴眼窝抹石灰,瞅着不大对劲儿,闻着不是个味儿。”有几人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听着心里不窝曳么,脸也发烧的,总觉得是撅我们兄弟么。黄老哥总得给我们留点面子呀,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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