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的涉性文字

丁启阵

鲁迅先生的文章（主要是杂文）中，有多处拿性作比喻，或直接拿性作话题。例如：

《朝花夕拾·狗猫鼠》：“……现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亲仪仗，也不过当性交的广告看，不甚留心：但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

《而已集·小杂感》：“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花边文学·中秋二题》：“因为海宁，就又有人来讲‘乾隆皇帝是海宁陈阁老的儿子’了。这一个满洲‘英明之主’，原来竟是中国人掉的包，好不阔气，而且福气。不折一兵，不费一矢，单靠生殖机关便革了命，真是绝顶便宜。”针对有人所说“女人的才力，会因与男性的肉体关系而受影响”，鲁迅指出，“…文学和梅毒不同，并无霉菌，绝不会由性交传给对手的。”

《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因为对有人提到陶渊明，只赞赏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提他“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金刚怒目”式的另一面，感到不满，鲁迅打了个比喻：“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

除了上述那些明确的涉性文字之外，还有一些较为隐晦含蓄的涉性文字。比如，小说集《彷徨》中的《肥皂》一篇，道学先生四铭因为在街上听到一个光棍关于女乞丐的话：“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就去买了一块肥皂回家，送给太太，跟太太说“唔唔，你以后就用这个……”，说这话时，眼光却射在他太太的脖子上，使他太太“觉得颧骨以下的脸上似乎有些热”。再比如，梁实秋写文章嘲笑鲁迅的翻译法（硬译），说“我们‘硬着头皮看下去’了，但是无所得。”鲁迅在《“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一文中，予以反击，“梁先生自以为‘硬着头皮看下去’了，但究竟硬了没有，是否能够，还是一个问题。以硬自居了，而实则其软如棉，正是新月社的一种特色。”（见《二心集》）因为太含蓄，后一例可能会有读者认为并不涉及性。倘若争论起来，恐怕也很难达成一致意见。

我不知道，当今负责文字审查工作的部门和官员，读到鲁迅这些涉性文字时，心里是怎么想的，遇到送审的当代作者文章中有这样的文字，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反正，我是充满惊叹和钦佩之情的：惊叹鲁迅先生之笔力雄健，钦佩鲁迅先生之勇气超人。我以为，满肚子男盗女娼之辈，是绝对写不出这种文字的，他们的文字一定是通篇宣扬仁义道德，因而很纯洁很和谐的。

关于鲁迅文章的风格，文学史家有比较一致的四字评语，曰：精警峻拔。更形象的归纳是：鲁迅的杂文是匕首，是投枪。（这跟说杜甫诗歌的风格是“沉郁顿挫”一样，都来自作家本人的说法。鲁迅《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一文有这样几句话：“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毫无疑问，精警峻拔，是匕首，是投枪，都是鲁迅文章得以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的中国大陆地区风靡不衰的重要原因。而鲁迅文章，之所以具有精警峻拔的风格，之所以是匕首，是投枪，无不源自他的雄健笔力和超人勇气。换言之，跟鲁迅敢于在文章中拿性作比喻或直接拿性作话题，是有因果关系的。反过来说，倘若鲁迅也像我等这样，忌讳多多，顾虑重重，遇事嗫嚅，欲言又止，他就不可能精警峻拔，不可能是匕首，是投枪……终于不可能成其为鲁迅了。

                                                    201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