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主义的喜悦

——忧郁是一种富有耐力的东西，它让你经得起折磨，经得起孤独。

 张立勤

    
    叔本华出身于世代富商家庭，父亲希望儿子继承家业，可叔本华对于非哲学的一切毫无兴趣，甚至感到痛苦。叔本华对于哲学的迷恋，令父亲非常失望，父亲悲切地长叹一声，转身走了。那一转身，父子之间便划上了一条不可逾越的，不可变更的界线。终于分开了，彻底地分开了！只能做为哲学家的叔本华，伸出双臂，也做了一个十分无奈的动作。就此，叔本华别离了他舒适的家庭。
    叔本华25岁，来到鲁道尔施塔特的一座从中可以看到广阔田野的房舍。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充分根据律的四重根》，他的基本的哲学思想，在这里做了勇敢而精辟的阐述。但叔本华的论文，没有受到德国哲学界的关注。最重要的原因是，处于战乱和伤寒肆虐中的德国，不得不忘却哲学。之后四年叔本华又完成了他的重要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一部。在这里他要回答的问题是：世界的确定，世界的本质，世界的动力，在世界最深的核心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将世界凝聚在一起？人的意识的二重性是什么？最后，他提出了“较好意识”：“我心中的较好意识，使我飞升于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既没有个性，也没有因果性；既没有主观，也没有客体。”这是对于苦难人生的一种超越，这种超越无法躲避开他自己的生命经验和理论直觉。
    古希腊神话中，酒神狄俄尼索斯被撕成碎片，又被煮成液体。这个状态下的狄俄尼索斯，便有机会生活在人们的精液里、羊水里、汗水里、血液里。后来，他又重新浓缩成形，富有弹性和立体感。在有形与无形的变幻中，狄俄尼索斯以自己独有的存在方式，走过了自己成为自己的角色的痛苦历程。生命过程中，自我感受的分裂和融合，偌一大片云层，从远方向我推进。我仿佛伫立在河边，望着河水里面的那个有些变形的漂动的自己。这样的时刻，我觉得狄俄尼索斯，很像一幅人类自己的超现实主义自画像。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一个一次性的狄俄尼索斯，在液体之中生成。
    水波中，我的心脏一次次浓缩成形的痕迹还少吗？
    我仿佛看见叔本华躺在床上，世界已经把他忘掉了，抛弃了。
    我的视野里飘着黑色的空气，它吞噬着那个沉思着的男人。
    消失是什么？最后连空气，都不会给你留下一点地方。消失就是这个世界对你的排挤，你被排挤出局，一丝不剩。而暂时的自我消失，从德累斯顿等地方的消失，在一种平常状态的包围中的消失，然后进入专注，或者说从时空的坐标中解脱出来。这是哲学意义上的消失，生命就此消失了，与那些无欲的、无畏的万物混淆着。于是，世界与自我被全然的忘掉。当我再被驱赶到存在之中，专注被打断，物我重新分开。一次精神循环完成了，再等待着下一次专注时刻的到来。叔本华的“较好意识”，是一种忧郁中的顿悟、清醒，令人惊讶地超越了喜悦和痛苦。踉踉跄跄的狄俄尼索斯在前面，他冒出来，又自失。我眼睁睁地望着他，仿佛触摸到了他那散发着血腥味的乱发，以至于我发现了孑然一身的我自己，目光混沌，身上裹着翠绿的树叶。大地朝后急猝地掠去，时光呼叫，周围变异无数，也保留无数，不管你是否愿意。
    叔本华极具理论深度的悲观主义，悄然诞生了，接着蔓延开来。但在当时，这个蔓延过程是漫长的，从青春年华到白发苍苍，中间的三十多年的光景。叔本华像一个失踪者，在孤独与疏离中，送走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直到６１岁，那年他的远方亲眷玛格丽特•施奈普来到法兰克福，做他的女管家。同时，叔本华身边还有了一只卷毛狗。既使是这样，并不能使哲学家的处境改变多少，叔本华忧郁依旧。他午餐的时间很长，经常一边吃饭，一边呆呆地望着什么。散步的时候，他会走得很快，显得仓皇。夜间，他一听到有什么响动，便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手枪。他把钱存入银行，总是和同一个职员打交道，并让同一个人将利息送到家中。他不去理发店理发，头发长了自己用剪子略做修理。他在墨水瓶底下，压放着几枚金币，以备在紧急关头拿起来就走。苍老的叔本华走在大街上，经常会突然站住，微微仰着头，凝望远方，一站就是很长时间，叔本华在和谁交谈呢？尼采说：“他忍受那么大的孤寂几乎令人无法置信。”
    叔本华５６岁那年，《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再版发行，他草拟了第二版前言和一份献词，是献给父亲的。他感谢父亲留给自己的那笔遗产，他说，如果没有父亲，他可能毁灭了一百次；有了父亲，他才有可能为哲学而活着。
    叔本华的哲学，在历经了一个半世纪之后，依旧被后人所崇尚，不断地被崇尚，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需要？叔本华哲学的悲观主义，注定要转换为一种生存力量，在消沉之中的一种自我的精神把握、关怀，从而重新找到自己。很多时候，理想、高亢和感动等等，离你非常遥远，而你又不能马上去死，那该怎么办？在耳边回荡许久了的一个伟大名字——叔本华！他那踉踉跄跄的狄俄尼索斯的“冒出”和“自失”，一起在启示着你如鸟翼一样的心智，张开，张开，飞翔吧！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    

                   　　　嘴闭得那样死，耳朵很凶，头发很可爱

                                                        狄俄尼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