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惨淡而又凄美

张立勤

某晚，一位先生敲开了我的家门，我不认识他。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卢秘，住在隔壁单元。于是，我请他就坐，并为他沏了杯绿茶，然后，我们的谈话便开始了，并谈了很久。原因是，那一天我与他都很无聊。卢秘告诉我，他一无聊就到院门口看别人打牌，今天不知怎么搞的没有人出来打牌？我回想起了往日的夜晚，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几个发暗的男人脊背，脊背上冒着热气，热气里有飞虫乱舞。看来，无聊也会促使人与人相识与搭伙的。并且，无聊也需要一份对应的无聊，来相互安慰和抵消无聊。如果是两个无聊的人凑到一起，无聊的时光总是好打发一点。两个人可以说话——或放大嗓门说，或低声细语说；或说假话、梦话、废话什么的；或语无伦次地说话；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某一句话。因为，两个人都很无聊，那么只要是说下去，说下去，靠着说话无聊的痛苦就会减轻许多，甚至无聊会在无聊的对话中骤然消失。

工作劳累，经济结据，爱情渺茫，莫名伤感，都会导致无聊吗？我的回答是不确定的。生存的困境与疲惫，是否只能使人变得木讷和迟钝？最起码的经验是，累了就想睡觉，而来不及无聊。没有时间，就没有无聊了吗？也不一定的。是否聪明人与富人，更容易无聊？由于他们的生活剩余的东西太多，比如：时间、金钱、精力，因而这些人反倒更爱无聊。如果无聊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生命状态，无聊与否怎么可以用贫和富，窘迫和悠闲来划分呢？无聊其实是每一个人都会遭遇的事，它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心理感受。

几年前，我读爱尔兰剧作家贝克特的剧本《等待戈多》。等待戈多的是两个流浪汉，他们每天都在路边，在等待中设法打发等待的时间。是啊，总不能一直摆着一个姿式，包括一直怀着热切的心情，在等一个人吧。在这个著名的话剧里，对于戈多的等待，太长久了，长久得只剩下了等待本身。如此的等待，不止是靠了一种等待的力量，而是靠了与等待无关的内容。这无关和内容便是——说废话，逗贫嘴，讲故事，吃胡萝卜，玩帽子，还唱一支关于狗的歌。就是这样用心良苦的等待，还是不行。那该怎么办呢？于是，两个流浪汉就再来一遍——老一套！时间缓慢地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移动着，两个流浪可谓度日如年，而戈多却始终都没有出现。

谁没有无聊的时刻呢？无聊袭来，我什么都不想干，不是不想干而是根本就干不下去。一般情况下，我都是躺在长沙发上，一躺就是一整天。我胡思乱想，更多的情况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偶尔，我也会拖着沉甸甸的双腿，到书店去翻书，可翻书都翻不下去。那么，便站在路边的树底下，仰着脖子看树叶，一片树叶接一片树叶地看下去。可见，谁无聊致极的时候，都与流浪汉没什么不同，只是不如其随心所欲的彻底罢了。对于自我的放逐，无聊似乎是一个机会，一个幸福的时刻！

任何社会因素，都无法阻碍无聊的发生，不论在战争中，还是在和平时期；不论你是总统，还是流浪汉。不管你处境的好坏，无聊都会无情地袭击着你的身心。所以，无聊是需要去承担的。

一部电影中，一个男人无聊至极，喝了酒，然后用水果刀捅了人。无聊可以，怎么可以去伤害别人？反过来说，去伤害别人，居然因为无聊。无聊被当作了一个理由，这个理由成立吗？不过，我觉得这不单是一个无聊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情。从无聊，到用刀子捅人，中间有“喝酒”的环节，酒成为关键词吗？过去，我一直这么认为。现在，我觉得电影在提醒什么——即，人在无聊的状态下，有做出不理智行为的可能。或者说，其潜意识里别的因素会通过无聊发生作用。这别的东西，又究竟是些什么？社会的、境遇的、性情的、各种偶然机缘凑成的，还有什么——那是一片灰色的、布满光线的、有移动感的、又不无牢固的“层”，你想让它掉下来才解气吧？多么的荒谬！但这一类的情绪，在人无聊之时经常出现，包括不知深浅，不着边际、不能自控的等等现象。那个用水果刀捅人的男人，大概就是在一个夜晚，遇到了自身难以逾越的障碍——无聊！然后，他跑出去喝酒，又喝多了，便拔出了刀子。生命中，一个简单的障碍，或许是最难以克服的。无聊，在这部电影中被放大，诉诸于生命个体早已疲软的注意力。

其实，每一个人都需要短暂的无聊。短暂的无聊，会使紧张的生活有了“放下”，有了松弛，有了诙谐，有了喜剧因素……这是人生的另一种姿态。如果无聊的你，并不想一直无聊下去的话，那么就像我这样认为吧：无聊的过程是具有等待和转机的意义的——等待着灵感，或思想的闪现，像等待戈多一样。我想，某些智慧的东西，是在无聊过后冒出来的，你欣喜若狂吗？你感谢生命神性的给予吗？无聊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含混的感觉，惨淡而又凄美。人没有能力阻止无聊的出现，但你应尽可能地早一点从中逃脱出来。无聊是温和的痛苦，荒唐的痛苦。假如，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解决了生存的物质压力与苦恼之后，这个世界上除了无聊之外还会有什么呢？大约人类未来的一种潜在的精神痛苦，或许就是无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