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看着你,就信了
张楚,我一想到这个名字,就不是想用第三人称去写他,而是想约他出来,坐在我家附近的那个茶馆里,跟他谈上半夜。那是一间幽暗的房间,旧木桌上摆着一篮仿真风信子。那一天晚上,我们面对面的坐着,每人只要了一杯柠檬水。张楚说他失眠,我说很久了我也失眠。我一直盯着玻璃杯中的几片柠檬片,它们在水面之下浮着。我看见柠檬内部的丝丝交错,或许还看见了有一种酸苦的气味丝丝溢出。灯光似乎没有了照射感,它们仿佛被布置在该亮的地方。不亮的地方,则空洞无物。整个房间里,只有我与张楚的寥寥数语,在木桌上面飘移——“最近怎么样?”“不怎么样。”“怎么样又能怎么样。”“不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后来,张楚低下了头,不再说话。我忽然觉得,张楚许多年了就是这样低着头,低到了深处。“我喜欢你的《姐姐》。”我又说。“可我觉得,《姐姐》不太像摇滚,起码这个歌名就不像……”我始终在说着什么,那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其实,这只是我的一种想象。今天我开始整理我那想象,居然觉得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只是。此时的我,已闻不到柠檬的味道,什么都闻不到。我十分感谢我的这个想象,因为我在那里面把我最想说的话直接对张楚说了。
——摇滚应是愤怒的,是呐喊的,是批判的。从《姐姐》看,也不尽然。《姐姐》,可以抒情又不可以抒情地混凝着,几个小时之后,在半空坚固如城。关键词是:抒情与不可以抒情的分寸,该怎样把握?“噢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噢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要害怕……”歌词是抒情化的,而摇滚又绝不单凭歌词。我不太喜欢抒情,或者说不太喜欢过于抒情。抒情的不可避免,往往会叫人自我膨胀,或轻信专制。九十年代的文学界,王朔率先以其轻蔑、狂妄、离题、调侃和锋利,进入了以自己的小说与崇高、抒情对立的诡异旅行。王朔打开了一条小说可以这么写的出口,而《姐姐》的切入,词语的抒情仍被张楚演绎。到了第二节,抒情才离开抒情本身,直抵其反面,“我的爹他总在喝酒是个混球/再死之前他不会再伤心不再动拳头他坐在楼梯上也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在此,我看到了另外的东西。一种被残酷的生活现状排斥的纯粹的抒情,惨遭尴尬。此节的叙述,不是作为逃避,而是在抵抗。一个家庭的私有故事,难以启齿,但张楚告诉了在倾听的脆弱的我——我这个人是怎样长大的?你知道了吧。我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你也知道了吧。是的,摇滚等于,又大于苦难,但又不仅仅。中国摇滚的初期,对生命无价值时刻的过敏、怀疑、苛刻、激烈,的确是它悲剧性的高贵品质。
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是一支你一看歌名就会爱上它的摇滚单曲,充满地道的摇滚感觉。你被抛弃了,或是被爱人,或是被自己,或是被时代。你能不孤独吗?但是,不行!你孤独是不行的。因为:“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互相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由于孤独,人们渴望恋爱和搂搂抱抱。并且,你还必须学会城市的那一套:“城市里应该有鲜花/即使被人摘掉鲜花也应该长出来……”我想解释这两个“应该”:第一个“应该”没错,城市里当然应该有鲜花。而第二个“应该”,将第一个应该的不快给揭穿了。张楚有些莫名的不快,有些报复的心态,有些自负和傲慢。张楚怎么了?本来是,一个美妙的季节。可是情绪陡转,挑剔城市,挑剔鲜花,也挑剔那遍布的搂搂抱抱吗?其实,张楚用逆向思维,表达着一个完美主义者的极致的孤独。“刚好这时候你没有什么主张/刚好这时候你还正喜欢幻想/刚好这时候我还有一点主张/我想找个人一起幻想/我说我爱你 你就满足了/你搂着我 我就很安详/你说这城市很脏 我觉得你挺有思想/你说我们的爱情不朽/我看着你就信了……”张楚,你的伤痛,怎么跟我的伤痛如此一样?你是我吗?还是我是你?——我看着你,我就信了!你的《爱情》,成为了我的爱情寓言,可惜我意识到你与我有关的确有点晚了。有人说,张楚永远的孤独,是最真切地读解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的幻象,我认可。
或许,只有张楚可以这么去想,去唱,去用心血栽种大片的孤独的鲜花。如果再想,孤独和不孤独,又能解决什么问题?生活就是这样的不以你的“应该”为转移。“生命像鲜花一样绽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随风飘散随风飘散……”一直都在矛盾,“孤独的人他们想象鲜花一样美丽……”仿佛从心口到墓地,又一个漂亮的到达!张楚,一贯的带着进步的幻想,一贯反对可耻又歌唱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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