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什么是颠覆
胡吗个,一个十分别扭的名字。一听到这个名字,它居然打乱了我过去对于汉字与名字关系的习惯定式。一种语塞般的感觉袭上心头,我呆头呆脑地站在窗前,心想就因为一个名字?我感到很孤单,而那名字很巨大,像鄂西那一片大山。
鄂西大山的深处,有一个叫做“火”的村子,胡吗个1973年出生在那里。他的独白是:“我那近似于白丁的父亲,在创造了我的五个姐姐后,终于把我给弄了出来,老来得子,自然喜不自胜,于是他唯一认识的两个繁体字(吗、个)一并赐予我做了名字。”一个多么偏僻而遥远的出处。胡吗个连同他的名字,都仿佛是现代文明的一个反动,它们带给我一种失而复得的惊诧。我在想,历经多久,生命长河中的一些东西,才会失而得,又得而失呢?亘古的大山之中,山岚大面积的飘,而炊烟也飘,却如一根细线。谁也不会预测,在深山里头的哪一天,会生出一个人,或长出一棵草。一个偶然,又绝非偶然,火村有了胡吗个?于是,父亲那“唯一”认识的两个汉字,才没有落空。悖论,就是这样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起眉头,首先在我们自身发生作用,谁也不会例外。往往,一个人匪夷所思的人,或是其名字的来历,就是这样令我头昏。
胡吗个的那一张脸,一张极具喜剧感的脸,上面有橙色的光光,有冒着咸味的泪痕。而那却又是一张哭丧,而又想笑的脸。我看得出来,那笑在皮肤下边,就差一点,差一点就笑出来了,可它却断然停在那儿。停在那儿了,便造成了他的不同寻常,就是这种感觉。由此,那一张脸有了介于版画与卡通之间的边缘感,黑与白的界限有些模糊,几绺头发粘贴在抬头纹上,鼻子显得粗糙。这个被拍得走形了的鼻子,非常像报缝寻人启示上的鼻子。我突然认定,还是得怪胡吗个自己吧。那一定是他自拍得一张照片,不然,谁会把那样的一个丑陋的自己昭然若揭出来。胡吗个是个歪才。他自己会拍摄,会写词儿、会作曲、会录音、会制作、会封套设计,他还有一套装备四轨机什么的。
胡吗个自己弹着吉他,从鄂西火村一路赶来:“隔壁住着一个怪怪的,没有恶意的文化人/他说我勤劳勇敢善良朴实没有欲望/他拿出一本写了很多字的练习本给我看/又放一些不太好听,很吵的歌给我听/他说那是在赞美我们,他说他就是我们/可却要把笑容垫在屁股下面的椅子上/又提到"虚伪"什么的/还说了一些城市的坏话/好多词我听不懂,只好道歉的说:/‘这个,我说不好!这个,我实在说不好!’”
(《部分土豆进城》)一个刚进城的山里人,北京简直把他给弄蒙了。在我们看来不是事儿的事儿,在他那儿都成了事儿。其实,那也确实是事儿,只不过没有落到谁身上谁不知道那滋味。那种从外地一头扎到北京里边的反差,那种如实和不安,真的是实在说不好,没有办法,就只好把“说不好”照直说了出来。这样,反倒显得有点惊世了,也有点骇俗了。胡吗个的一些歌,就是这样的一个视角。“桌子间还有缝隙/一些人面对面或者背靠背/这是办公室/墙上贴着制度表与工资相关/大家才不会到班太晚/如果你从门外进来/你就会看见我/们的女同事/她们花枝招展还嫌自己不够/而我那儿光线实在太暗……”
(《到四道口换26路》)我们熟悉透了的身边,在这支歌里让胡吗个唱得令人突感陌生——亲切的陌生!胡吗个唱着被我们忽略已久的身边——我突然发现,这就是我们的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里的每一个“现在时”发生着的什么,又结束着的什么。继尔,这发现和结束被有的人记忆,被有的人篡改,被有的人遗忘。办公室里,桌子与桌子之间,与人与人之间,如此雷同的面面而觑,又深藏着无数有来由或无来由的原由。“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热衷于打电话/我现在是电话迷/有时候仅仅是趴在桌上/摘下听筒我就会喋喋不休/随便找个号码一拨/对方是个女孩/我说我是越南人吗个/她就笑然后说晚上大松门口见/很是兴奋/左眼老跳刚撂下个电话又来了个电话/还是个女孩/她要找齐勇我说他不在/她就哭/我说你别哭了你千万别哭/她还是哭/我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就不哭了/屋顶上的老鼠换了一拨又一拨/有人交了份辞职报告/说是去了兰州/仅仅是为了那儿的一碗拉面/他们口口声声为我们留守着的明天祝福即使庸俗/后来又有几个人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格外小心翼翼我每天还在坚持着上班下班/兜里揣着月票/在四道口换二十六路/唉,明天还是自己找个女朋友吧/光看别人的/也不好意思。”胡吗个把这个也能写成歌来唱,平常挂在我们嘴头的话题儿,或心里面“不健康”的念头什么的,他犹犹豫豫地全写成了歌。不可以吗?不可以也写了,唱了。是的,那些最寻常的情形,坐惯办公室的我们早已毫无察觉,但经胡吗个一唱,我心里咯噔一下。身边!才是自己,才是你还活着的样式,才是你的城市。
日常的我们,把我们的日常给忘光了,这是一件挺令人脸红的事。是呀,原来这些玩意儿,也是可以感动人的。“看到一个二层的小洋楼,象我家刚盖的新房/我竟楞楞的走了过去,把门的大姐递给我一张手纸/说:"三毛钱,一位“突然,胡吗个感慨不已地唱下去,“可是我的外地口音啊!可是我的外地口音啊!"他唱了不下四十遍,不平的、无奈的、紧张的、难受的、叫喊的、困惑的……最后,胡吗个的声音渐渐变小,小得像烟一样的飘渺蔓延开来。胡吗个,一直在自喻、自嘲、自省。在这一部分进城的“士豆”里边,就有一个士豆是他自己!一种进城了进城了,进城了就想喘长气,就想发牢骚,甚至就想偷着哭的一连串的感觉,在我的书房挥之不去。我仿佛看见了,在北京深夜的大街上最后一个离去的人,就是胡吗个。
胡吗个写歌,完全凭着他的认知去写,写小事情和小人物,与生活同步。不崇高,不抒情。而每个词语中都透出胡吗个的不安、酸楚、计较、丧气、邪念、牵挂、知足、美好、患得患失、事态严重等内心最复杂也是最简单的东西,他把它们表达的违背常规,又淋漓尽致。生活就是这个样子,难道生活不是这个样子?生活不是这个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听胡吗个的歌,像是听到了有人在叫你回家,那个人找了你很久很久,你离开家也很久很久了。
最初的胡吗个,最初的歌。他一个人骑着辆破自行车在北京大街上乱转,然后,回到郊外那间隔壁有鸟叫的出租屋里,一个人作他的音乐。一把吉他、几声口哨、一只破喉咙,就是这么的仰天长啸。这是怎样的一种真实,手工作坊似的,在都市的肺腑,而又链接起那来自鄂西大山里最为隐秘的原始气氛,以及作为人的那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性别冲动。这不是颠覆,什么是颠覆?这不是颠覆,什么才是颠覆呢?——胡吗个即古老,又有点后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