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的肉体看作是一座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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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一合影
洪烛
少女合唱队的音质之优美使青春成为我们听觉中的事物。
泰山被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尊称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圣山。它的功名显赫也在于拥有过众多大名鼎鼎的朝圣者,譬如秦始皇、孔子、杜甫……
一群狩猎者在森林里拉开散兵线,那头被包围的鹿慌不择路狂奔的姿态令我顿生怜悯。总有一天,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将重演这被死神追逐的猎物的恐惧……没有谁是最后的狩猎者。
天堂是没有墙壁的。人类社会的墙壁把原始的天堂分割成一个个拥挤而世俗的空间。从这个角度来看,天堂并未转移到别的地方——它被改造了,它最初的轮廓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
达利有幅名画叫《醒前刹那间的梦》。我由此而联想到:醒前刹那间的梦或许是最接近现实的——但它同样也是最接近理想的。火在熄灭前的刹那间照亮了自己。
教堂里供信徒忏悔的密室是上帝的客厅。只是连端坐在黑暗中的神甫也记不清究竟接待过多少位客人——他既要为忏悔者保密,又要为缺席的上帝作证。
幽灵是逝者不可捉摸的倒影,同时也是生者无法压抑的幻觉。它的存在与否构成人类永远的传说。
末班车义无反顾地开走了,空空荡荡的站台在后半夜失去了意义。只有那孤独的站牌像被摆脱的客人,忍耐并且继续徒劳的等待。
沉船像一个在水底做梦的人,只是它梦见的仍然是岸上的事物。
憔悴是一种与秋天相契合的气质。你很容易把一位陌生人的面孔当作偶然的落叶来看待——它其实是由漫长的盛夏的热情所造成的。你观察到的不过是执著燃烧后的结果。灰烬的背面是被疏远的火焰。
风搓揉着天空大团大团的云彩,仿佛要从里面拧出上一个世纪的泪水。
经历了漫长的铁路线,还乡者颓然坐在离家园最近的一级枕木上——他再也无力向记忆中深入一步了。
我知道在古老的天穹上下翻飞的蝙蝠是夜色被撕扯后的碎片。但是每一块碎片都拥有既独立又完整的梦境——像一面失手打碎的黑暗的镜子……
玫瑰那造型别致的花瓣,仿佛是用锻炼金箔的那种铁锤温柔地敲打出来的。这力量肯定来自于一位情有独钟的首饰匠。他用迟疑的手势催促了玫瑰的诞生。
每个人的耳朵里都留下了谣言的蛛网,证明着我们都曾经是误会的听众。
小学教科书里的某些课文可能直到我们晚年重读时才发出迟到的笑声。为什么它能越过迢遥时空造成不同的理解?
黑暗中的笑容是有反光的。你甚至认为:它把黑暗都给照亮了。这是你独自一人坐在拉上窗帘的空房间里的体会。
在清醒的时候我们总是加倍地关注自己的身体——并通过它的各个部分感觉世界的存在。而一旦入睡之后,我们的身体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收音机里播放着来自异国的花腔女高音。我辨识出她的歌声是为另一片天空所产生的感动。
一只喷着青烟的火车头孤独且缓慢地行驶在地平线上。我觉得它要把我的心、以及我眼中的整个世界都给拖走了。这是落日造成的印象。
你能体会到一种沉重的轻松:迎风掷一根羽毛,或者,在爱人面前吐露明知不可能兑现的诺言。
饥饿是最容易忘却的,也是最容易被唤醒的。这是一头潜伏在我们体内的野兽:可以饲养它,却无法驯化它。与之相伴随的是某种末日的感觉。
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不仅是他个人的回忆,更是一个时代的回忆。时代常常要借助人的视力与听觉,而获得体现。很多情况下,我们仅仅作为其证人而存在。在证实了历史的同时也证明了自己。
上帝造人时的心情类似于抽奖。他也不敢肯定需重复多次机械的动作后才能兑现出一个真正的英雄。英雄是上帝手中一张中奖的彩票。
一位重见天日的囚徒,体验到晕眩的瞬间,仿佛不是他崩溃了,而是阳光崩溃了。他不得不眯缝起眼睛,打量这陌生的世界。
我把自己的肉体看作是一座纪念碑。一座行走的纪念碑。那上面刻满了别人读不懂的文字。在我诞生的那一刻(被割断了脐带),曾举行过小型的剪彩仪式。
只有偏激才可能使世界的天平失重并且倾斜。这是一种懦夫所不能胜任的力量。所以,懦夫常常是平庸的。
我想起一个荒诞的比喻:肚皮上的飞机场。我们不约而同地降落在大地的肚皮上——不管是苍蝇还是蜜蜂。
爱情的秋千,最终因为自身的惰性而停止了摆动。
时间也会生锈。在这尊锈迹斑驳的青铜制品上,我们寻找不到原初的那个世界。最终,是锈迹覆盖着锈迹,就像一件已变形了的百衲衣——补丁覆盖着补丁。
金字塔下的狮身人面像是丑陋的。这是一个更为古老的“夸西莫多”(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但是如果你盯着它看,看久了,甚至会从它狰狞的面貌里发现一缕柔情。你开始相信它一直在忠实守卫着一个甜美的秘密——尤其这又是一个失传了的秘密。同时理解了它沉默的原因。万物皆有隐晦的柔情,甚至坚硬的石头也不例外。
恐惧会使我颤栗。幸福也是这样。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自身的脆弱,还是证明了它们的力量——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下,我是一幢没有安装避雷针的建筑物。我内心的伤口,都是出鞘的闪电划开的。这至少可以避免麻木。
又有谁了解大理石的委屈:这种本可以雕琢成纪念碑的材料,却被无知的财主用来装修厕所。它只能寂寞地纪念自己了,纪念自己的沦落。某些古老的经典,在当代的拍卖行里也会有类似的遭遇——被牵强附会地引用着,为了证明一个庸俗的问题。这甚至比它被彻底遗忘还要糟糕。
犹大是最著名的叛徒,因为他出卖了耶稣。耶稣死了,可叛徒的行迳并未绝迹,反而愈演愈烈。每一个时代,都有人在背叛神圣乃至自己的良心。这已经形成人类屡禁不止的一种地下交易,总有人能从中牟利。
我浑身的骨头是最隐蔽的灌木——虽然它对我的肉体并不构成直接的伤害。每天醒来我会感到一阵刺痛,那是因为不小心触动了内心的荆棘。只有梦才能使之恢复安详。
掌心的地图,只有神或女巫才能读懂。即使你相信掌纹代表着某种宿命,也不可能寻找到更为便捷的路线。相反,你会迷失在没有航标的河流里——做—回刻舟求剑的傻子。胆怯的人,最好不要相信命运。否则将永远只是行走的奴隶。
听说了《圣经》里上帝用泥土造人的故事,简直不敢相信:我们的身体,就是最原始的雕塑。一件撕去了标签的艺术品,已没有任何拍卖价值。
海明威用双筒猪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或许那里面有一个时时在折磨他的宇宙?这已是他最后的一次狩猎。他消灭了虚无。
或许原本有两个月亮。其中的一个被预先敲碎了——繁星皆是它的碎片。否则为什么拥有同样的质地、同样亮度乃至同样的心情?仰望夜空总使我忧伤。
没有谁会毫无理由地摔跟头。你永远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绊倒。但你不要胆怯!甚至胆怯,都可以构成这样一根挡路的绳索。
睡眠时最渴望奇迹,也最相信奇迹。所以有了梦。即使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难以幸免。
野生动物从来不需要婚姻介绍所。人类却在刻意打乱上帝的安排。
一个手拿地图的行者,肯定不懂得流浪的涵义。而且,真正的流浪汉从来不问路。
老托尔斯泰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流落外省的车站,仅仅为了隐姓埋名地搭乘死神的驿车。估计死神都会把他当作一个农夫收容了——仅仅凭着那双溅满了泥浆的靴子。
从埃及的金字塔到印度的泰姬陵,似乎都在证明:人类最辉煌的建筑,居然是坟墓。在对待死亡的问题上,他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在古人心目中,只有一种东西能达到永恒的境界,那就是与生相区别的死——它甚至更富于未知的神秘。
巴黎圣母院其实有两座。一座至今仍屹立在巴黎市区,另一座则是雨果用文字建造的。很明显后者比前者更难以遭到世俗的破坏。我耳畔永远回响着夸西莫多敲响的钟声。
因为对大海充满想象,在真正见到海之前,我就是一个生活在陆地上的水手。我希望自己的心是铁锚的形状。
在古希腊神话里,宙斯经常大发雷霆。如果神也会愤怒的话,那么与常人何异?难道也会有让他们吃惊的事情?看来没有谁能真正地超脱。
刽子手最终被自己做的恶梦杀死了。连他的梦境都有着锯齿的边缘。
进入天堂的人都学会了礼让,所以天堂没有车祸。
毕加索画出一只最没有食欲的鸽子。人们将其命名为和平。
在没有热情的时代,溶化一座冰山比制造一座冰山还要困难。它简直跟钻石同样牢固。
对阿Q精神的诗意诠释:“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普希金诗句),那么你不妨再欺骗一回自己……这样就赢得了所谓的心理平衡。
据《圣经》记载:耶稣诞生在马槽里……而《圣经》本身,也已构成人类文明的一种饲料。
丘比特的箭射中的,都是那些想成为他靶子的人。他的箭法不见得有多么高明。我从来不迷信爱神的权威。
在天堂的客厅里,摆着白云的沙发。你将坐在那儿,等候神的接见——而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悬浮在空中。看来灵魂是没有体重的。
我把自己的身体像吊桥一样放下,平躺在床上。彼岸就是梦中的城池。醒来之后又将面临深渊。
一座久已废弃的绞刑架。空洞的绞索依旧在风中晃悠着,构成失去意义的悬念。它出现在一部惊险小说里或许更为合适。我简直不敢相信:遥远的年代,有许多人在它恐怖的影子下生活。
有一种鸟只属于传说,那就是凤凰。其实它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藏匿在各户人家御寒的壁炉里。炉膛堆积着它自焚的灰烬。
就这样呼唤,把双手卷成筒状,捂在嘴上,为了让声音传得更远。这种投入的姿态甚至比其呼唤的对象更吸引我的注意力。即使它感动不了那远去的背景,也能感动自己。
悬挂在墙壁上的雨衣还在滴水,而主人已经睡去。他的梦境会被滑落的水珠溅出细密的波纹。
人类所憧憬的永远是狂欢的境界,所以他们创造了形形色色的节日——为自己的放纵寻找着各种理由。节日是替自己预备的一份周期性的礼物。
凡是在失守的哨卡,都有着不负责任的士兵的影子。他的心理甚至比形同虚设的防线更脆弱。在零星的枪声中输掉了一盘至关重要的棋。
在法律远远还未形成之前,人们就推举出无形的法官:上帝。最古老的宗教意识,其实是一种朦胧的法律意识——那是一个需要仲裁的年代。
卢梭勇敢地写出了《忏悔录》——回忆的过程似乎就是忏悔的过程。不管怎么说,忏悔已成了一种名正言顺的私刑。
“整个峡谷伤到了骨头,由于一只鹰的叫声——”这是曼德里施塔姆的诗句吧?我渴望生活在无人的峡谷里,用岩石来填充不必要的空间。峡谷会迫使我仰望,比原野更适宜于扩张人的想象力。
甚至在开启葡萄酒的瓶塞时,我都会欣慰地觉得自己又打破了一个祖传的禁忌。
在众人面前的失态是一次无法克制的脱臼。你不要过于自责!但必须借助更大的力量才能使错位的关节得到恢复。
狱卒的钥匙串在幽暗的走廊里哗哗作响,简直是戏弄着囚徒的希望。但这多多少少减轻了对锁的憎恨与无奈。
悬念是晃悠在刑架上的绞索,等待着你把头伸进去。但你只要不踢翻脚下踩着的凳子,仍然是安全的。没有谁敢于脱离实际地读一本恐怖小说。
肉体也会发芽,产生了牙齿、指甲乃至内心的颗粒。这足够用来装备一位武土:以指甲为盾牌,以牙齿为利器……至于那沉淀在血液里的颗粒,叫做仇恨。
命运之神用蜡块堵塞住贝多芬的耳朵,以免他陶醉于自己创造的音乐。就像需要给推磨的驴蒙上口罩一样。天才永远是在对自身的不满中而满足了众生的愿望。
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收藏着哥萨克骑兵的马刀舞。当作家画下最后一个句号,那马背上的舞姿随即凝固了,马的奔跑乃至刀的反光也随即凝固了……野性的草原像地毯一样翻卷起来,成为文明的礼物。这被捆绑的草原缩影!
卡夫卡的写作,有爬行动物的缓慢与优雅——并且在纸上留下了发亮的体液、沉郁的气味乃至没有师承的笨拙。当然这一切只是我们想象的结果。他在消失中存在。
花岗岩蕴含的那种徒劳的躁动,是冷静的大理石所不能理解的。比较而言,我其实更尊重野蛮的思想——即使是被镇压的冲动,仍然值得敬畏。这是一种能够打破秩序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它还建立了全新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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