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享寿七十三岁。他自述生平进境时,应在七十之后,所以最后一句说的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朱注说:「随其心之所欲,而自不过于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
「不勉而中」一词出于《中庸》第二十章,我们在讨论孔子「六十而顺」时曾引述过,因为朱熹说孔子在六十岁时「不思而得」,现在到了七十岁可以「不勉而中」。这种理解十分怪异,因为《中庸》原文说的是:「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朱熹把同一句话中同时用来描写「圣人」的两个词分开来,变成孔子「六十」及「七十」相隔十年的两种境界。意思好像是在说:孔子六十岁已达圣人之境,到了七十岁依然留在圣人之境。若不如此解释,就须证明:圣人是先「不思而得」再「不勉而中」的。这又如何可能证明?
朱熹的重要著作是《四书章句集注》,他对《中庸》自然十分熟悉。但是他把一句话的两个词分开来应用在相隔十年的孔子身上,而不觉得有何不妥。何以如此?因为他相信孔子「生来即是圣人」,这一点将来还会谈到。如果孔子真是如此,那么他从「十有五而志于学」一路上来所说的一切,又有什么教育意义呢?我们面对一位「生来即是圣人」的孔子,又要如何学习呢?因此,事实更可能是:朱熹的注解错了。
那么我们如何理解「从心所欲不踰矩」一语呢?首先,人的「心」有问题。孔子说过:「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6.7)意即:颜渊的心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背离人生正途;其余的学生只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步。由此可知,人的心若是让它自由运作,往往会误入歧途。孟子曾引述孔子的话说:「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向﹞者,其心之谓与!」(《孟子‧告子上》)心的动向难以预测,来来去去无法把握,因此颜渊修养不错,他的「心」可以三月不违仁,其余的同学就等而下之了。
因此,孔子自述「从心所欲不踰矩」,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从心所欲」出于人的自然本能,其结果往往违背规矩(亦即社会上的各种规范)。「不踰矩」则是无论如何都会合乎规矩的要求。以另一种方式来说,这是「自然与应该的完美搭配」。凡是自然去做的(从心所欲),都是他应该做的(不踰矩);凡是应该做的,他都做得很自然。这不是人生最高的修养境界吗?
许多学者以为,儒家对「心」常有比较正面而明确的想法,总认为心是善的。但事实上未必如此。心是主体的思考及抉择能力,它本身就像孔子所说的「出入无时,莫知其向」。正因为心无定向,所以需要人的修养,如孟子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
即使把心当成良知,可以说良知是善的吗?答案依然是不宜。良知本身不是善的,但良知是对善的要求。因此,说一个人有良知,并不等于说他是善人,而只是说:他有对善的要求。他如果真诚面对这种要求,并且明白如何行善的具体方法,他才有可能进一步真正去行善。
了解上述道理,才能体会孔子一生从「志于学」到七十岁的心得,是多么不容易的成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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