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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于民族与人民
我在阅读《论语》时,常常想到孔子对管仲的评价。这个评价所透露的讯息是:事功与道德之间的关系要如何界定?管仲的故事极具参考价值,我要从历史背景谈起。
春秋初期,齐襄公无道,他的弟弟公子纠与公子小白逃亡在外。襄公被杀之后,谁来接位呢?齐国官员自然分为两派,互相竞争。最后公子小白率先返国平乱,继位成为齐桓公。公子纠在鲁国被杀,追随他的有召忽与管仲等人。召忽自杀,而管仲并未自杀,后来还由鲍叔牙保荐成为桓公的宰相,造就了春秋初期的霸业。
管仲有伟大的事功,这是毋庸置疑的。孔子在弟子批评管仲时,甚至为他辩护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又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列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这样的功业不可谓不大,但是难道孔子只论事功而不谈道德吗?情况并非如此单纯。
首先,管仲曾经担任公子纠的老师,有责任辅佐他。但是,他要效忠的对象不是个人,而是国家与人民。在齐国内乱,齐君未立时,他以公子小白为政敌,曾在战场上射中小白的钩带,可谓誓不两立。但是,一旦小白继位为君,管仲就没有理由自杀,而应该为国所用。天下人才岂可因为分党分派而扼杀?
《管子·大匡》记载管仲何以不自杀的理由。他说:“夷吾(管仲之名)之为君臣也,将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庙。岂死一纠(公子纠)哉?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则死之。非此三者,则夷吾生;夷吾生,则齐国利;夷吾死,则齐国不利。”依他后来的政绩判断,则不仅齐国利,整个天下百姓亦利。
顾炎武《日知录》也谈到这段故事,他说:“君臣之分,所关者在一身。华裔之防,所系者在天下。故夫子(孔子)之于管仲,略其不死子纠之罪,而取其一匡九合之功,盖权衡于大小之间,而以天下为心也。”这句“以天下为心”说得好!
将视线拉回今天的台湾,我们看到“大选”期间各派人马各拥其主,互相竞逐,言语动作之间甚至有超过“射中钩带”之惨烈,好像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然而,一旦竞选结果揭晓,尘埃落定之后,我们不希望看到有人效法召忽自杀,或者自我放逐不问世事,而希望所有的人才都能“以天下为心”,以百姓为念,以忠于人民为首要考虑。若能获得新的从政机会,则更应以管仲为榜样,好好建立一番事功,造福人民。
不过,孔子在肯定管仲的贡献之时,并未忽略对管仲作整体的评价,亦即指出他的严重缺失。孔子认为管仲有“器小、不俭、不知礼”《论语·八佾》三大毛病,就是:见识与度量太小、不节俭,也不守礼仪规范。到了战国时代的孟子,甚至自认为:如果获得类似管仲这种机会,则功业必然不只是如此,还可以进而平定天下。我们不拟在此讨论假设性的问题,但是要指出孔子判断的依据何在。
孔子的思想核心是“人性向善”,而“善是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因此,管仲身为桓公宰相,就尽一己之力使他与齐国人(推而至天下人)的适当关系得以实现,他的成就不容忽视。不过,他善尽了这一层角色的责任,并不表示他在其他角色上也尽到了责任。于是,人之一生必须努力不懈、精益求精。管仲的三项缺失是道德上的瑕疵,是可予公评之事。孔子的批评反映了他的儒家思想的正确性与合理性。今日从政之人若是明白这一套思想,对于自己的出入进退就会更具信心,并且也不会安于小成而忘记了自强不息、止于至善的责任了。
善用人才为民服务
我们在期许台湾人才学习管仲精神时,更要期待当权者效法齐桓公的胸襟与器度。“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同理,世有桓公以及鲍叔牙,才会有管夷吾。像这样的政坛佳话已经流传了两千多年,今天可能再度出现于台湾吗?我们将以此为试金石,判断中华文化在台湾是喊喊口号还是真正得到实践的契机。儒家思想不离日用常行,这是大家同意的,但是它能否在政治上启动良性循环的力量呢?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不仅意味着儒家教育尚未成功,也警惕我们政治依然是现实取向的,谈不上什么理想色彩。
总之,民主政治无法脱离政党形式而运作,但是这并不表示政治领袖只能任用自己政党的人才。我们的民主日益成熟,可以开始分辨什么是忠于政党,什么是忠于政府,什么是忠于民族,以及什么是忠于人民。在儒家看来,不论一个人是否从政,他都必须做到忠于自己。所谓忠于自己,其意有二:一是忠于良知,二是忠于真理。良知与真理之间其实是相应的,皆以真诚为本。有了真诚,任何人都会尽忠职守,建立某种事功;与此同时,还须兼顾其他方面的行善要求,使自己的道德趋于完美,人格走向高尚。道德与事功如何保持平衡与齐头并进,实为人生的莫大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