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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评论简明 |
近十年来,中国先锋诗歌从创造力形态上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中最显豁的标志是,诗歌变得清晰了。“清晰”,是一种阅读感受。读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呢?是因为诗歌大多处理日常情境,读者的经验被重新唤醒,被还原。他们在诗中找到了与日常生活对应的语言事实,一切都如此熟悉而清晰可辨。这样的诗歌的确令人愉快,它不构成对阅读者智能的挑战,它给你安慰。这种清晰之诗,当然也有高下之别。其精彩之作,选取的日常细节往往是被忽略的而又饶有深意的部分,诗人直接面对它,不加明确的情感指向,而是让事物或情境自身“说话”,给读者留下了较大的联想空间。
简明也是追求清晰的诗人,但与以上二者深为不同。在他最近出版的诗集《高贵》中,我看到了他20余年来对清晰诗风的一贯追寻,并创造出了属于他个人的“清晰”。这就是既追求语境的透明,结构的简隽,又保留丰富的形而上暗示性。既保持日常经验的本真和鲜润感,又对之进行有分寸的语义偏离以产生某种寓言效果。我将之称为“清晰中的幽暗”。
时下流行的日常生活口语诗也是清晰的,诗人在写作中使用的是“减法”,减去思辨和情感,减去问题,减去想像力,使世界变得像是“原样”存在。而简明的诗之清晰,使用的是“除法”,除去可类聚可通约的部分,一直除下去,除到底,最后是除不尽的那个余数。在此,生存和生命呈现出一种困境状态,悬疑状态,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之为悖论状态。“清晰”吗?太清晰了。但这种清晰,却搅得我们心智不安。这就是我所说的“清晰中的幽暗”。它的清晰性在于,就其根本来说,生存和生命是以“问题”的形式存在的。将“问题”真实地呈现出来,使人看到它的互否之点何在,这才是高水准的清晰。
这类作品,它激发和召唤我们,使我们产生某种震悚和思考的喜悦。诸如:
“血统论的厉害/不是将人与猴子一分为二/而是将猴子与猴子/一分为二//猴子是人的祖先/这不是虚荣的需要/当我们感到无能为力时/猴子会让我们/充满自信(《对猴子的再认识》)”
诗人的愿望是逼近生存的本质,读这样的诗,我们有如面对一个个微型的新斯芬克斯,我们身心俱冷,但又奇异地感到智者之间深层对话与沟通的愉悦。在《工具》、《最后的对手》、《统治的力量》、《小农意识》、《罪人》、《猪类》、《钟表:精确的误差》、《葡萄的两种吃法》、《2004年工作总结》、《一种事物对另一种事物的依赖》、《伊犁河》等诗中,我都看到了诗人思考和体验的深度。他将生存问题纷披的枝叶砍去,留下的是彼此对峙又对称的主干和更深邃更致命的盘结纠葛的根系。这种诗是准确、干脆、求实的,它们发现了“存在”,而不只是表达了道义“承担”。
简明的诗,如我前面说过的,不是“解决问题”的诗,他“知道”的只是问题症结何在,而决不自诩高明地“解决”它。在这些诗面前,我们也变得谦逊一些了,是呵,发现问题已经很难了,一个诗人工作的价值就体现于此。他是一个“珍爱怀疑”的诗人,却以透明的语境出之,正是在这两者之间产生的张力中,他提供了独特的诗与思。它们是“除”不尽的。如果使用更严格意义上的“承担”这个词,我愿意说,简明也是在“承担”———承担力所能及的显现困境的工作。这是诗人的工作。
简明这部诗集按题材共分为四卷。而无论是表现生存困境,表现战争中的人的灵魂的悸动,表现情爱中心灵的“后台”(或秘而不宣的晦涩纹理),还是早期之作表现西北边地对人精神气质的锻打……如此等等,我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清晰中的幽暗”。当然,这部诗集也有些一般化的作品,在今天看来,多半是时间或年代使然。而最令我满意的当属“哲学:工具不万能”辑中的四十余首诗作,和“战争:左拳击中右眼”、“自由:会舞蹈的根”中的部分篇什。这部厚重诗集中的大部分作品,将它们置于当下诗坛,我以为也确属在深度和技艺上的翘楚之列。这篇短文也主要围绕简明这类作品展开。为使读者对诗人有更清楚的了解,在文章最后我引录简明写于1985年的一首短诗《狩猎》,我以为它依然配得上我们今天挑剔的眼光:“猎人喝红了眼/猎鹰饿红了眼//酒囊是双的/木碗是单的/猎人和猎物的脚印/都留在雪地上//猎物像酒一样//男人扛回猎物/女人扛回男人”
《高贵》 简明著 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