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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朔:政论家、文学评论家)
过去跟南方朔聊天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不用计算机写作的。不是他不会(他曾经有极快的打字速度),而是他觉得用计算机写作,为了速度,会养成使用常见字与易选字的习惯,因而“破坏文采”。当然,他也不上网。纸本媒体的世界可以供应他足够需要的知识,他觉得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在网上。所以这次访问想挖他的宝之中,有一点是他怎么储存阅读过的书籍与资料,以便取用。对于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就用自己的大脑。”能记住的就记住了,实在有遗忘,也无所谓。
除了这一点没有满足我的好奇心之外,我趁着这次访问整理出一个人在“社会化”过程里自己读出一条路的历程。台湾的阅读环境,在种种因素的限制之下,一直没有机会适当地对待“社会化”与“阅读”的关系。南方朔的例子,提供了一个相当切实的参考。
○:郝明义
◎:南方朔
(文字整理--李佩华)
○:看网络上报导,二○○六年你在深圳一场演讲中说:“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没有颜如玉,书中没有机会之窗。”是怎么个说法?
◎:那是他们记错了。我说的正好相反。全世界的阅读研究都得到一个基本结论:上升的阶级是永远在读书的,下降的阶级是不读书的。会读书的阶级,基本上是对自己生活不满意,显示出要改变的欲望,所以要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无论是知识、人生的道理,甚至于包括休闲,所以这种人的阶级地位是永远在上升的。最经典的研究就是,大约十六世纪,西方古腾堡革命开始以后,西方是什么人读书:工匠读书、政府公务员读书、律师读书;谁不读书:神职人员不读书。那个时代是神权时代呀!拥有权力的神父们都不读书,这一定要引发宗教革命的嘛!所以读书的阶级是上升的阶级。这代表什么意思呢?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书中自有颜如玉,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书读多了以后,感性会比较发达。感性发达的人,跟别人相处会比较融洽。尤其跟女人相处,会比较懂事,比较体贴人,所以人缘会比较好,这就是颜如玉了嘛!
两者加起来就可以说,读书绝对有益于人生的机会之窗。无论是现实的、感性的,机会之窗就会比别人多。当然这并不表示所有读书的人命运都会变好,不一定,很多人有了机会之窗,但幸运之神不来,也没办法,像南方朔就是这个样子呀!
我的父母辈不识字,在台湾社会里面是很低阶的,可是我现在好歹也是个中产阶级,我的阶级地位是有提升。我的小孩,拿博士的拿博士,当医生的当医生,他们的阶级地位又比老爸高了一点。所以读书求知,无论是很现实的东西,或是比较感性的东西,对人生的确是有帮助。而且未来的社会越来越倾向于知识社会,不是只拿到一个一定程度的知识的文凭就够,而是一生都需要去阅读。就算是阅读,也不只是阅读专业的东西就好,连非专业的东西,也是要阅读。
○:你在深圳说,再怎么样的小人物、家世不好、知识不高的人,读书都一定可以超过南方朔。
◎:这是我讲话最博得肯定的一点。各个地方的人,办这种活动都会找名流,深圳每年十一月是读书月,这个活动已经办了七届,都找些像龙应台、金庸这样的大人物。他们今年找我,我一去就开玩笑说:你们办了这么多年,只有今年是对的。找各行各业功成名就的人,这些人很多是天资、家世特别好,或机会特别好。我做为一个小老百姓,对他们只有崇拜的份,努力一辈子也不可能变成金庸、龙应台。你找了一个小人物南方朔来,他命不很好,也不怎么聪明,机会之窗也没有特别多,但这个小人物读书读了五十年,累积了一点东西,有小小的虚名,日子过得也还可以,也还一定程度被别人尊敬,没有什么坏名声。想想看大陆十几亿人,能混到深圳去,没有待在乡下每天赚两美元,命运已经很好了!我对他们说,你们的命比我好,而且深圳的教育不错,所以你们资历也不错,你们用我作榜样,不必五十年,二十年就可以了。这个鼓舞作用还满大的,大家听了都很高兴。
○:你说小时候唯一的娱乐就是读书,还当了图书馆馆长是吧!这过程大致可分成几个阶段来看?
◎:我小时候是民国四十年代,台湾的国民所得约二、三百美元,比今天越南还穷。那时代没有电视机,家里有收音机就是有钱人,所以我们从小就是读书的,那个时代的人比较早熟……因为贫穷的时代每一个人进社会的时间会提前。先讲近代学术界的例子:有名的胡秋原先生在念小学的时候,就跟当时北京的大学教授打笔仗;钱穆先生,在念中学的时代也是跟北大近代最厉害的文人打笔仗。在贫穷的时代,人们进社会的时间早,资历的开发时间齐全。像我从小学三、四年级就开始读章回小说了,而且是读懂,不是读不懂!
我读台南胜利小学,那个时代尽管落后,很多东西却很先进。像我们学校有个大图书馆,他的做法不是要学生去借,而是把书分好,这四十本归这班,那五十本归那班,每个班上选一个图书馆馆长保管这些书,到下个月就由他去跟别班换。我小时候当过班上的图书馆馆长,每个月我手上总有四、五十本书,每天就抱着一堆书上学、放学的。那个时期看最多的是文学小说和游记。
进了初中,开始看翻译小说,读诗歌,学写文章,写诗。我生平第一篇文章,是初三联考完等放榜时写的一首诗,登在《幼狮文艺》上面。初三到高一期间,又陆续在上面发表了很多篇,都是没有稿费的。读台南一中的同学里有一堆文艺青年,大家都喜欢写诗,还会比赛呢!被刊登是很重要、很有地位的。
文学阶段过了以后进大学,台大那时候风行搞哲学、社会科学,所以我大学拚命读存在主义。那时的台大学生有很多可爱的习惯,譬如小男生屁股后面放一本存在主义,而且封面一定要朝外面,就在学校里面逛,女生看到就会说:好有气质唷!那时候小孩子读书,都是随着时代变化的趋势,跟着趋势跑。
我开始比较有条理、不再跟着环境读书,是在当了新闻记者以后,真正开始循着自己的人生轨迹读书。我念农(森林系),新闻的那套跟所学全不相干,譬如说跑财经新闻,我都不懂,怎么办?从大学课本开始读起。跑法律新闻,法律也都不懂,就从大学的民法概论、刑法概论开始读起。我自己认为,整个人生的变化发生在当新闻记者那段时间,拚命从大学课本开始读起,对整个知识产生越来越多的好奇心。
●当新闻记者之后才开始的读书新阶段
○:讲一段印象特别深刻的感受吧。
◎:知识越累积了以后,纵使英文程度不好,读起英文书也可以读得很快。这不是语言的问题,是知识的问题。假设我们对本行已经很透彻了,今天去读本行的英文书,就算不是那么习惯读英文的人,也可以读得很快。我常鼓励别人去读原文书,我常说,南方朔英文很烂,南部人英文都很烂的。我进大学开学第一天,抱着一本大一普通化学,好大一本好几百页呢,很得意心想:终于可以读英文书了。结果跑去图书馆读了一个晚上,只读了三分之二页,整个晚上就在翻单字,反正每个字都不认识,就开始尽力地翻。我其它什么都没有读就读那本书,过了一个礼拜,读两页了,然后就读得越来越快。
所以,我有一天的读书经验是永生难忘的:那时我大学毕业等着服兵役,待在宿舍没事做,就读存在主义。有一本存在主义的书《非理性的人》,英文本两百多页我一天就读完,而且保证没有读错!虽然后来想想那本书太简单,可是至少我大学四年毕业以后,一天可以读一本书了,那天到了晚上依然兴奋。我常告诉别人这个故事,所以不要畏惧读英文书、不要畏惧不懂单字,单字就那几个,几天就统统会了。
我们要有一个广泛的知识来源,知识多了读任何书就会很快,就会对阅读、对知识,从敬畏转成兴趣。胡适先生说过:“为学有如金字塔,要能广大要能高”。我们读书,无论是政治、经济、财政、做人处事的道理都是通的。知识来源要广,只有广才能高,才可能会通;很窄的人变成专家也不可能高,所有厉害的专家都有一个很广的基础。金字塔的底大,塔就会高。假设你的底很小,就只是个很小的金字塔。所以要扩大自己知识的底层,多读一点非所学相关的,将来绝对会有帮助。
○:你从一般的爱书人变成一个真正懂得读书的人的转折点,真正的分水岭在哪里?
◎:在三十五岁。那时候台湾政治变化很大,美丽岛、高雄事件发生以后,像我们这种有反叛色彩的,在《中国时报》被赶走过一次,等到风平浪静后又被叫回来。我就想,回去又当个新闻记者干嘛呢?当个新闻小官僚,副主任、主任干嘛?何况,白头发的资深记者,在美国、英国都很常见,因为人家新闻行规建立得久,对经验的累积很看重。但台湾不是,台湾是对英俊的小男生,漂亮的小女生比较看重,所以台湾的新闻记者没有年纪大的,男的超过三十就被别人叫大哥,女生更惨,到了三十就叫大姊、阿姨。跟叫妳阿姨的人一起跑新闻一定会跑输,因为妳没有她漂亮嘛!到了一定年纪,挫败感会越来越强。那时我有这个警觉,所以去见余老板说:我认为台湾的新闻界要看到未来性,我们要培养自己的专栏记者,把一些资深的、学问底子比较好的培养成专栏记者;假设专栏记者抽象思维能力好,将来还可以变成主笔,我们培养自己的主笔,培养自己的作家群。这个观念余老板完全同意,所以台湾媒体第一个专栏组是在我手上诞生的。我认为新闻记者出身的人,自己的采访经验多了,见多识广,可以当一个很不错的专栏记者,可以单兵作战,给我任何题目都可以写,也可以出去采访;再过一阵子,经验更多再加上阅读、知识,就可以写社论了,这就是我的构想,也反映在我自己身上啊!
从三十五岁,我下定决心要变成专栏记者、专栏作者开始,就要阅读更多东西,所以我必须读得更有系统、更深入。那时候读国外媒体和更理论性的书,加上人生的累积,人生或工作经验会让你读书越读越快、越容易。一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大学生读政治学,会读得有点辛苦。但像进入社会若干年以后再来读政治学——因为我们台湾天天都是政治嘛!——就很容易读懂,很容易会心。又像年纪比较长的人,股票玩久了,叫他读经济学,也一读就懂。
○:你曾经说过,在《中国时报》资料中心任职的那段时间,对你的阅读影响很重要?
◎:以前在台湾当新闻记者,国外发生什么事都不了解。民国七○年代初,或六○年末期,我在《中国时报》偶然遇上了一个机会,余老板(余纪忠)跟我说:“资料中心的主任出缺,杏庆你去做。”我很高兴呀!那是报业的黄金时代,《中国时报》一年赚好几亿,资料中心花大笔钱去买很多外国杂志和书籍。《中国时报》里面有一部《四部备要》,还有《台湾省通志》,是线装版的,很多我都读过。除此之外,还进了很多外国杂志,加上《约纽时报》、《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华尔街日报》,我们不仅优先看,还可以剪下来。在资料中心工作之后,我对外国变得很熟悉。最重要的,这让我有了世界观。在《中国时报》资料中心看外国杂志、报纸,使我对外国了解很多。今天你把一张地图打开,随便指一个国家,我就可以告诉你许多关于那个国家的事情。这些就是在《中国时报》的那段时间养成的基础。
后来《中国时报》的人事一直在变化,余先生原本要把我调走,我都跟他谈判,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拿掉我资料中心这个职位。我一定要兼着做。
○:你说因为《四部备要》的关系,使你对中国方面的书也有了新的透视?
◎:我一直对汉学有点兴趣,只是以前不太会主动去买中国古代经典,当时刚好身旁就有一套《四部备要》,顺手一翻就可以看。在这段时间中国古书一本接一本地读,兴趣就培养出来。台湾史也是一样,《中国时报》有很多台湾银行丛刊,那是早期台湾历史的资料,有《台湾省通志》和不完整的《台湾省通志稿》,现在这些东西是很珍贵的,而那时候书就在身边。我对台湾和中国汉学的兴趣,就是那时候培养出来的。我的人生很幸运,因为这机会实在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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