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韩国故事 |
我母亲留给我的,不只是这些温暖的回忆。
她的身材瘦削,喜欢穿旗袍式的衣衫,因为包过小脚又放开,走路没法很快。但是她的个性则不然。和她相关的记忆里,很早的一幕是,她抱着我走在一个灯光暗黄,人影幢幢的房间里。当时我父亲破产不久,沉溺在一间鸦片馆里,我母亲带我去站到了父亲面前,拉他出来,帮他戒了鸦片。我父亲这样开始了去外地帮别人工作的生活,没有沦陷深渊。也因此,我还记得后来一幕:一个阴霾的冬日,在港口的一个斜坡上,她指着远处蜿蜒而来的火车,告诉我多少天以后,爸爸就要搭那辆火车回家了。
她对我又没有溺爱。对一个孩子的做人,以及生活上的教育,她没有因为我身体的不便而放松丁点要求。犯了错,她会用扫把狠狠地抽打屁股;犯再严重一点的错,晚上就不准进房间睡觉,即使是严寒的冬夜,也得在外面地板上罚跪。如果说后来我在做人处事上还懂得一点自爱,那一定和她给我的许多纠正有关。
刚进初一的上半学期,妈妈发现自己患了子宫颈癌,决定开刀,手术失败而过世。从她发现异常到过世,这段时间很短。父亲说我行动不便,没有要我去过医院,她去世之后,也没有让我去参加葬礼。所以那段时间对我而言很虚幻,只有三两个画面是清晰的。
一个是夜里被她哭醒,看到她背着烛光凝视着我,泪水滴在我脸上。
一个是她要动手术的前夕,我在外面贪玩,没有及早赶回家去见她,她躺在炕上,气得不肯和我说话的背影。
最后一个,是一位参加葬礼回来的叔叔,红着眼告诉我:我母亲的棺木要钉的时候,一直钉不进去。直到爸爸跟她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我,要她放心,钉子才钉了下去。
但,也就是这些。我对母亲的过世,一直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总觉得她是在开我一个玩笑,随时都可能从外面开门笑嘻嘻地拎着一摞书走进来。再之后,虽然也知道她是真的走了,却也没有特别的难过与怀念。我一点都没想到,要真正思念妈妈,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一九九五年的秋天。
有一个周末,我自己中学已经二年级的儿子和同学出去玩,跟我约好晚上六点回家。下午,我在家里工作,睡着了。睡了很长一段时间,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漆黑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人。
躺在黑暗中,我思索着他怎么还不回来。
突然,对母亲的回忆像一道细细的水流潺潺而来。我在外面贪玩,没有赶回家去见她,她躺在炕上不肯和我说话的背影浮上了心头。
接着,水流一下子掀起了巨浪,把我打翻。
我不由得坐起身,放声大哭,在黑黑的屋子里,在她去世二十六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