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秋夜的风中

一和

    我被噩梦惊醒，坐在黑夜的风中。我看见了雨——上一个世纪刚刚落下的一场瓢泼大雨，我看见我青春的手臂挥洒在雨中、风中，有一个落汤鸡一样的女孩，在我挥舞的春风夏雨中风情万种。之后我又睡着了，我夹烟的手指死人样耷拉在沙发的扶手上，我倦意的头颅低垂在前世冬夜呼啸的冷风凄雨之中。秋夜分明，家人此起彼伏的鼾声、呓语声滑过我的梦境，这一扇门和那一扇门交替在秋夜梦境的边缘睡醒，这一扇窗和那一扇窗交替在秋夜微风的轻拂中入梦。秋夜的城市不再风情万种，火车的嘶鸣和夜游人落寞的脚步声刀子一样划破城市的宁静，我走在城市静止不动的护城河边，轻抚着修剪得工整美丽的垂柳的丝条，凝望着河面上被移植到城里来的墨绿的硕大荷叶，以及，留在河道里时刻准备着清理浮萍、收获莲子用的奇形怪状的小船，遥想起上一个世纪远处的村庄、山梁。上一个世纪远处的村庄古旧、宁静、平和而且端详，一个光屁股、光身子、挺着小鸡鸡的乡下男孩，坐在村庄自制的自生自灭的老榆木的门槛上，遥望着城市的高楼大厦以及，高楼大厦里面漂亮的摆设和华美的服装，一线聪明的涎水顺着他的嘴角往外流淌。之后他就撒尿了，一只手扶着欲望，一只手抓着梦想，嘴里啃着玉蜀黍面的馍饼，站在逶迤破旧的山梁上，一线光亮的尿水肆意徜徉。一线浑浊的老泪肆意徜徉。
    坐在黑夜的风中，我被噩梦惊醒。又一次醒来的时候，我睁开眼，看见了秋夜地面上皑皑的冬雪，我疑心那是仲秋夜的床前明月光，起身去看，才发现那实实在在是我暮年的一场落雪啊。我暮年的时候什么样子呢？恍惚之中，我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独自坐在春天的火炉旁，彤红的火光映红了他失去春色的老脸，暖暖的春风拂不起他破旧的衣裳。我从他身旁捡起一根滑落的白发，我问我自己：这是不是暮年的我呢？这时候我看见老人手指颤抖着从板凳上撑起身子，缓慢地走进记忆的橱屋里，我望着老人孑然独行的背影渐去渐远，又一次自问：这是不是我呢？之后我又睡着了。
    睡在秋夜的风中，时间缓慢地、悄悄地从我指缝里流走。指缝里徐徐燃烧的香烟灼疼了我，我被噩梦惊醒，坐在秋夜的风中，聆听着上一个世纪的风声、雨声、私语声、呼喊声以及，村野树林里的鸟叫声和蝉鸣声。

草于2000年7月30日  许昌西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