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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梅花
一和
她的名字跟花卉有关。有时细想想,她仿佛就是冬天里的梅花,冷艳、孤独、凄绝、俏丽而又不事张狂。可是面对朝阳,在冰天雪地里傲然绽放时,却又热烈似火,温情羞涩似冬日暖暖脉脉的阳光。
我认识她是在夏天。那是一个让人时时怀想、多雨而且缠绵的季节。
那一年我十八岁。那天,我应约去到媒人家,进院时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恬静地站在石榴树下,四目相对时我心里怦然一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会儿我想,今生今世就是她了!在哪里见过她呢?公园、集市?亦或是在路上?不是在梦里吧?她仿佛也有同感,怔怔地望了我一瞬,忽然一羞,脸面红红地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之后我走进媒人家屋子,媒人为我们两个相互介绍了,让我们单独进一个房间,简单交谈几句,然后分别问我和她“中不中”。我说:“中,中啊!”。我说了“中”以后就想尽快地知道她回答媒人的是“中”或是“不中”。媒人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闭口不谈这个,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会儿家常,然后送她回家。“我走了。”她站着,看着我说。我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说:“再、再、再多坐会儿再走。”她说不了,跟着媒人走出屋子。我愣了一下,醒悟过来,急忙跟在后面送她。在院外,我看着她像一只蝴碟一样一翩腿骑上自行车,目光还直直地不能够收回来。媒人是我们老家的村支部书记,按辈份我叫他叔。媒人在我肩上打了一巴掌,说:“鳖儿,傻了是不?别丢人现眼了,跟没见过齐整妮儿一样,快回屋坐吧!”直到这时,媒人才不再卖关子,告诉我她说的是“中”。在那个年纪,我的喜形于色是掩饰不住的。我兴奋地跑出媒人家,在村街代销点买了最好的烟和酒,送给媒人,以示对他老人家的敬意。
我们那里的规矩,青年男女从认识到结婚,大致要经过三个步骤:“偷见面”、“小见面”、“大见面”。“偷见面”,就是经媒人介绍,由媒人约定一个时间地点,男女双方进行的第一次非常隐蔽的非正式见面,也就是其它地方所谓的相亲。一般情况下,“偷见面”由媒人作陪,地点多选择在媒人家,或者庙会上。相对而言,后者要隐蔽一些,但是容易看错对象。有一个笑话,说有一个女孩,因为害羞,“偷见面”的时候拉上同伴作陪,结果同伴被人看中了,她自己却被晾到了一边,白白相了一回女婿。“偷见面”以后,如果男女双方觉得还可以,告诉媒人,然后进行第二步。相反,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自由度很大的。第二步是“小见面”,就是男女双方约定个日子,女方的姑嫂和媒人一起到男方家里看看,吃顿酒席,男女双方互相交换一下定情信物,另外男方再给女方一点点见面礼和衣物,婚姻大事就算暂且定下了。这之前,有一次男女双方单独相处自由恋爱的机会,就是进城买衣服。很早的时候,买衣服也是要女方的嫂子陪同作参谋的,后来世事变了,农村用上了电,嫂子就退居二线了,不再充当“电灯泡”。这样,男女双方的自由度才算彻底放开了。
进城买衣服那天,我说天天在许昌呆着,眼见得都烦了。我们去郑州吧!她说中。那一年是一九八四年,正是国家“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的高潮,紫荆山百货大楼生意还非常红火。经过公共汽车上一路的颠簸、起伏、碰撞,我和她彼此已很熟悉了。我们两个在中州影剧院看了场电影,手拉着手在商场里逛了一圈,又逛了一圈。临到买衣服时,她说:“平常穿的衣服我有,逢年过节穿的衣服我也有,如果再买,到穿的时候又过时了,不如买些别的什么。”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听从了她的建议,放弃了为她买几身衣服的打算,买了几样女孩子用的装饰品,逛了公园,打道回府。没想到这却惹恼了她母亲!回来后,她母亲一看空手而归,大怒,说别人都怎样怎样,你们偏不怎样怎样,这不是故意跟我这个“应娘”的过不去吗?算了,“小见面”不见了。她母亲是一个死要面子,又爱争究道理的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我不知道她母亲是这样一个爱斤斤计较的人。在她给我转述她母亲的牢骚时,我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另一方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事情不能就这样僵着。这样僵着,算什么呢?等于说这件婚事处于可成与可不成状态,结局只有一个字:玄。我母亲说:“这事好办,不就争究几件衣服吗?明天让媒人再约约她,恁俩再进城一趟,买两身衣服不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她母亲不同意,她母亲说:“算了,这事缓缓再说吧!”于是就缓缓。
“小见面”的酒席可以缓缓再摆,但是恋爱的节奏是不能够缓下来的,毕竟是八十年代了,即使是农村女孩,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保守,听凭父母处置。这件事对我们两个打击很大,在她认为,她母亲是故意跟她过不去,婚姻大事,原则上由她自己做主,可是往往她说“中”的,她母亲说“不中”,夹在中间横三竖四阻拦;她不如意的,她母亲却又往往认为可以。在我,则更多的是无奈。因为这,她和她母亲的关系陷入僵局。后来该进行“大见面”的议事日程了,她母亲说:“她跟我憋呢!不办了,让她憋吧!”这两件事直接导致了她的不管不顾。记不清准确日子了,大概是那年五月的一天吧,我正在店中(我承包的家用电器商店)闲坐,她来了。
她是步行来的。我还记得她当时穿的是一条藏青色的喇叭裤,一件暗格子的姜黄衬衣。她身子苗条、丰满,再加上一米七的高个子,走起路来,长腿款款地移动着,喇叭裤一摆一摆的,使她看上去楚楚动人。我的店员大部分都认识她,看见她过来,急忙招呼我,说:“经理,你老婆来了。”我不相信,等我从办公室出来,她已经站到了我面前。“你,你来了?”我激动得不知怎么用语言表达才好,语无伦次地说。这好像是一句废话,她没有回答,认认真真地看我一眼,然后径直步入我的办公室。她本来话就不多,再加上心事重重,就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了。店员们很知趣,看她这样,都退了出去。
“有事吗?”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话出口之后才觉得这仍然是一句废话,没事找你干吗呢?可是想不到,这一句委实无用的废话,却惹得她泪流满面。“我妈她……”她说,然后就哭了。是那种只有泪水没有声音的哭。这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发生的事,我不再问,轻轻地把她拥进怀里,说:“别说了,我知道了!”这天晚上,我做出了一个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完全可以称之为破天荒的决定:我决定不再受陈规旧约的束缚,不再和她分开,真正自由恋爱一把。简单说,就是先同居,然后结婚。就是把“生米”做成“熟饭”。这个“决定”是大逆不道的,是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非议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爱她,凭第六感觉,我知道她也爱我,然而,爱情是弱不禁风的,要想让“弱不禁风”的爱情一步步走向婚姻的殿堂,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不知道当初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偷吃禁果时是什么样一种情景,我只知道我们自己:我很激动,气喘吁吁的,像一个罪犯一样忐忑不安地在椅子上坐着,即兴奋又害怕得要命;她裸陈着,流着眼泪,没有说话也没有马上要穿衣起来去告发我的意思。这之后,我们不再顾忌她母亲的刁难阻挠,也不再顾忌周围人的说三道四,我们同居了。这一年的春节,我们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在村子里摆了酒席,正式结为夫妻。虽然这之前因为她母亲又产生了一些波折,几乎影响了婚礼如期进行,但最终还算有惊无险,好事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
婚后的日子幸福而甜蜜。我在许州城里经营着一家电器商行,她在农村老家伺候着二亩薄地,十天半月你来我往相聚一回,那种渴盼,那种思念,那种激情,那种疯狂,不是一句“小别胜似新婚”形容得了的,是现在静若止水的日子里所没有的。可是好景不长,次一年的春天,我经营的电器商行因滞销商品大肆积压频繁涉讼而被迫宣布关门大吉。我记得我沮丧着脸面回家去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时,她挺着一个即将做母亲的孕妇的“骄傲”骄傲而且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赔了,赔多少?”我说大概得四五万。她说:“四五万?我们还。一年还不清两年,两年还不清十年,十年还不清还一辈子,看把你愁的。”听到她这样说我当时感动得小孩子一样流下了热泪,真的,我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位美丽、善良、善解人意的妻子而感到骄傲、自豪、内疚、振奋。但是此后事态的发展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先是承包给我商店的公司揪着我不放,说我贪污公款。在讨债声中,我和她爱情的结晶——我们的小女儿“磬”出生了,为女儿办满月酒时那种窘迫、拮据是可以想见的。后是她母亲由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小事挑起事端,我的脾气也因为受不了这种种压抑而变得越来越暴躁越坏,以至于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迁怒于人动手打了她。至今我不认为她母亲是一个嫌贫爱富之人,她不愿她的女儿跟着一个赔得家徒四壁的破败商人受苦受难,这也是无可挑剔的事情。我也不愿意我的爱人和刚刚来到人世的小女儿跟着一个穷困潦倒的男人过窝心日子,有什么办法呢?在那种状态下,办法好像只有一个,那就是撕破脸面离婚,让她们母女走自己的路,而不受我一丁点儿牵连。我清楚地记得在乡司法所开具离婚证明那天我铁青着脸面,狠毒得跟恶狼似的;她在她母亲的监护下,坐在铁红油漆的长条木椅上,哭得呜呜咽咽,跟个泪人儿似的……
就这样离了,从此后咫尺天涯。这一年我二十二岁,她二十三岁。
有一句老话说假如人生能够重新来过……还有一句更老的话说假如人有来世……而来世是不可期的。有时坐在暮年的秋风夜雨当中,回首往事,我想,当初的抉择是不是就错了呢?你爱她,就应该呵护她,为她而努力、奋斗、拚搏、抗争,而不应该推开她,抛弃她,置她于不顾……有时无聊孤独寂寞游园,相对梅花,我想,人活一世,为什么一路上总在错误地遗失呢?人啊……不觉叹然。日子却是还要过的,虽然落寞、无奈、寂寥,余下的,也只有一点一点地去珍惜。失去的,永远不再来。是不是这样呢?心情就在这是与不是之间黯然着,徘徊着,游弋着,企望来年春天莅临时灿烂花开游人如织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