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的错误

 李新宇

《今晚报》2019年8月4日

那是一个盛夏的上午，我从淄博市的辛店（现在的临淄区，那时候还是辛店公社）坐长途汽车去淄河上游的一个水库工地。

那一年，我21岁，在那个工地上做宣传工作。所谓宣传，就是写写广播稿，刷刷大标语，办办宣传栏，编编油印小报。那个年代特别相信精神的力量，开山、放炮、抬石头、拌水泥……也必须举红旗、喊口号，所以工地上到处红旗招展，到处是领袖像、语录牌、高音喇叭。这就需要有人专门负责这项工作，所以工地就养了一群像我一样不上工而可以吃饭的人。

那个年代似乎有浓浓的“工农崇拜”氛围，以朴素为美，以粗俗为美，白面书生让人想起投降变节的甫志高，脸色紫红才更像革命战士。领袖的教导耳熟能详：尽管工人农民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也比知识分子干净得多。推延开来，手上长满茧子就是被推荐上大学的资格，自然比纤纤玉手更美丽；樱桃小口是资产阶级的，粗唇大口才属于无产阶级；铁姑娘的形象不仅要五大三粗，而且要戴一顶狗皮帽子。

不过，这只是时代的美学引导，而在事实上，除个别人之外，没有多少人真正接受那种审美观。就我自己而言，虽然画宣传画时极力把女孩子的腰画得粗了更粗，脸膛涂成古铜色，但在内心深处，却从来不曾喜欢过那样的“铁姑娘”。我喜欢过的女孩子，大多有“小资产阶级”气息。只有在她们面前，才会忍不住多看几眼，而且常常脸红心跳，相对时语无伦次，手脚也找不到地方安放。

车来了，乘客极少，所以不必拥挤就上了车。一上车，我就看见车门附近的一排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儿，面色白净，身材修长，眼睛正望着我，很亮。我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她坐在一排双人座上，独占一排座位。当我走过她的身边时，她朝我一笑，同时向里边挪了挪，腾出了靠近过道的位子。意思很明显，她愿意我坐到她的身边去。

那是我非常愿意的，因为她很美，是我梦想中的那种女孩儿，是整个车箱里的亮色所在。说真的，当她向车座里边挪动之际，我心里就充满感激。然而，我却犹豫了一下，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到她身后的那排空位上坐了下来。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也许正因为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所以多了一层顾虑：车上到处都是空座，却去跟一个漂亮姑娘挤在一起，真的有点不好意思。

坐在她的身后，我仍然觉得很幸福。汽车开动了，从车窗吹进的风，吹着她的头发，在我的眼前飘飞，使我心里有点痒，很想接近它。她每一次回头，都令我心跳……大约有不短的一段路吧，我就沉浸在那样的甜美之中。

然而，车又到站了，上来许多人。一个光膀子大汉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而在我的身边坐下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大约是去赶集吧，背着一只筐，里面装了两只鸭。当她向我挤来时，我不自觉地把车窗推开了，头和半个肩膀都伸到了窗外。这时候，我发现女孩儿也正有同样的动作。她回过头望着我，先是一丝苦笑，然后狠狠地挖了我一眼。那一眼，使我至今难忘。

接下来的那段路不长也不短，却完全没了诗意。一个小时之后，她下车了。又过了不到半小时，我也到了目的地。由于我的错误，我们失掉了一段本来可以愉悦的旅程。

今天想来，因为矜持而辜负一份心意，错过一份美好，真是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