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美文当细品 |
“老虎的确出现了,但是要么太肥、要么太瘦、要么形状有着不纯粹的变异、要么尺寸差强人意、要么形象稍纵即逝过于轻飘飘、要么更象一只狗或鸟,而不是老虎。”
《梦中的老虎》(1960)
岁数大了,荷尔蒙的分泌、青春的激情连同对老虎的记忆都在减退,惟独诗人对老虎能量的向往仍象“地下的海洋和混沌”一样恒久。在某一刻,诗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处在一个“纯粹个人意志的分岔”里——那么照理他该拥有无限的力量,于是他试图梦出一只老虎来。可是,那似乎命定了的挫折又出现了。“啊,无能!”诗人沮丧地慨叹,“我的梦从没有产生出我所盼望的野兽——老虎的确出现了,但是要么太肥、要么太瘦、要么形状有着不纯粹的变异、要么尺寸差强人意、要么形象稍纵即逝过于轻飘飘、要么更象一只狗或鸟,而不是老虎。”
《老虎的金黄》(1972)
首先是诗人童年的记忆在闪回,那动物园里野兽仍在铁笼中逡巡:
直到金色的日落
我还要多少次凝望
那英武的孟加拉虎
在迷宫般的铁栅栏背后
沿着自己踏出的路径逡巡往返,
全然不顾樊篱的阻隔。
紧接着,人类集体的“文化记忆”浮现出来——那在诗歌、神话里的“符号”老虎在空气中燃烧、在数理上变换:
之后会有其它老虎出现:
布莱克的火焰之虎,明亮地燃烧着;
然后是另外的金黄——
那妖艳的金雨遮盖住宙斯,
那金指环,每到第九夜
变化出九个指环,而这些指环,再变出新的九个
永无尽头。
诗人毋宁说是幸运的:他被那火焰——究竟是生命之火还是符号之火?——燃烧到最炽烈时所迸发出的眩光刺瞎了双眼。当所有其它曾经绚烂一时的元素,荣耀、厮杀、情欲等,迅速熄灭,隐入暗影中,只有那团金黄色的光亮,如同透纳印象画中最耀眼的高光——永久地烙印在诗人的“视野”中:
所有其它眩目的色彩,
连同岁月,都在离我远去
而今惟留下
朦胧的光亮、久驻的阴影
和那最初的金黄
哦,落日;哦,老虎;
哦,神话和史诗的辉煌
哦,愈加可爱的金黄,你的毛发的金黄
这双手多么渴望将你抚摩
《蓝虎》(1983)
在距《老虎的金黄》十一年后发表的这篇小说里,老虎的色彩,从向来燃烧的金黄色一反常态,“冷凝”成冰凉、幽深、在月光下难以辨认出来的蓝色。蓝虎,不再是四处奔突的生命力的象征,当然也不是诺瓦利斯梦中的浪漫主义蓝花的动物版,甚至完全与人类自己构筑起来的艺术形式不搭界。蓝虎是象迷雾一样“客观地”存在,却又无形地弥漫在恒河岸边的村子里,莫名其妙地算计和操纵世界的抽象之力。最重要的是,蓝虎不再拥有老虎的形状——博尔赫斯显然已彻底放弃要在梦中对老虎进行忠实再现的吃力不讨好的现实主义路线——蓝虎实际上是一堆小石头!小说的主人公也不再是诗人,而是一个在巴基斯坦某大学讲“东西方逻辑学”的教授。他为一则新闻鼓动,前往恒河边的村子里寻找蓝色老虎。经过一番与当地村民的勾心斗角,教授费老鼻子劲才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蓝虎压根就不是蓝皮老虎,而是被当地村民秘密奉为神灵、藏在一个小山平顶的夹缝里、后被该教授深夜偷下来一部分、直径几公分大小、圆型、按照不可知的规则在不断改变数量的一堆蓝色石头片。当然,《老虎的金黄》中的宙斯的金指环也会变换数量,但却是严格按九次方法则呈指数增长。而这里的蓝虎(们)却忽多忽少,完全无规律可循、根本不符合人类的加、减、乘、除法则,堪称“数学的终结”,或“世上唯一与人类理智相抵触的东西”。思维一向严谨的逻辑学教授很快被这“无常”的篮虎(们)折磨得心智昏乱,只好跑到清真寺祈求主来主持“公道”。最终,在上交了所有的脏物——蓝虎后,教授的大脑才得以恢复“日常秩序”,重新拥有“日夜、智慧、习惯和世界”。
(题图:1964年,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博尔赫斯诗集《梦中的老虎》的封面插图。)
(本文发表于《南方周末》2006年9月28日,文中所引博尔赫斯诗文均为朱涛本人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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