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美文当细品 |
但仍有一些力量驱使我
踏上这模糊、荒谬、古老的旅途
在夜晚我不停地追寻
我诗歌的老虎以外的,另一只虎
踏上这模糊、荒谬、古老的旅途
在夜晚我不停地追寻
我诗歌的老虎以外的,另一只虎
祖先的荣耀、街痞的短刀、红发的美眉、混不赁的欲望……博尔赫斯痛切地发现,所有这些驱动着别人风风火火地瞎折腾、尽情挥霍“爱、青春、死亡”的原动力,都和羞涩、拘谨的他无缘了。他唯一能做的是:用笔来捕捉那些能量,将它们转化为一种“洋溢生命力”的符号形式——在这个过程中,另一个让博尔赫斯一生魂牵梦萦的“元素”便不得不提了,那就是老虎。
小时候博尔赫斯常和妹妹一起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动物园,隔着栅栏,盯着铁笼子里的孟加拉老虎来回踱着威武的方步,一盯就是几个小时。
博尔赫斯四岁时首次画下的老虎。
博尔赫斯老爸喜欢收藏各种百科全书,小博尔赫斯便以其中老虎插图的逼真程度来评判百科全书的好坏。在书里,他不光看到孟加拉金黄的老虎、西伯利亚的白虎,还看到中国人用毛笔画的体型扭捏的老虎(估计是那种每根毛都描出来的工笔画)。
除了“视觉”老虎外,稍大点的博尔赫斯也开始迷恋上“符号”的老虎。他读到老虎在布莱克笔下是一团邪恶的火:
“老虎、老虎、明亮地燃烧”("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在切斯特顿笔下是“可怕的优雅的标志”("an emblem of terrible
elegance")。
自写作起,博尔赫斯毕生都在努力用笔来捕捉老虎的能量。
1959年8月3日,六十岁了、已成阿根廷的重要作家、但在外界仍默默无闻、任国立图书馆馆长、却已双目失明(“上帝把八十万册藏书和黑夜赠予同一个人”)、新近深爱的美眉又拜拜了、政变后流亡的独裁者庇隆又开始回头控制阿根廷的政治、经济——总之在一切都很背、心情郁闷的情况下,博尔赫斯写下了,我认为他最好的诗篇之一,《另一只虎》。该诗读起来,其铿锵的节奏,仿佛在努力与那夜行老虎的坚定步伐相合拍。
开篇,诗人坐在黄昏渐暗下来的图书馆的角落里,睁大失明的双眼,开始敬畏地“凝望”那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辉煌生命。书本与老虎、图书馆与丛林,在这巨大的时空张力中,诗人的语言从容不迫地展开:
我想起一只老虎。这里渐暗的光线
使得巨大忙碌的图书馆更显复杂
使得书架退回到幽暗中;
纯洁、残暴、血腥、光鲜
它行走在森林和日光中
行走在缓慢流淌的河水边
它在淤泥的岸上印出一行足迹
它叫不出河流的名字
(它的世界里没有名字、过去
和未来,只有生动的现在)
它将穿越野地
嗅着迷宫般交织起来的气息
在风中捕捉到黎明
和那空气中鹿的气味,令它心动;
透过竹林交织的斜线 我瞥见
那老虎的条纹 并感受到它
使得巨大忙碌的图书馆更显复杂
使得书架退回到幽暗中;
纯洁、残暴、血腥、光鲜
它行走在森林和日光中
行走在缓慢流淌的河水边
它在淤泥的岸上印出一行足迹
它叫不出河流的名字
(它的世界里没有名字、过去
和未来,只有生动的现在)
它将穿越野地
嗅着迷宫般交织起来的气息
在风中捕捉到黎明
和那空气中鹿的气味,令它心动;
透过竹林交织的斜线
那老虎的条纹
那辉煌、颤动的皮肤下的骨骼结构。
曲折的海洋和沙漠
将我们无望地分离;
曲折的海洋和沙漠
将我们无望地分离;
在遥远南美的这所房子里
我梦见你
追溯你,哦, 恒河岸边的老虎
我梦见你
追溯你,哦, 恒河岸边的老虎
这时,图书馆里全暗下来。所有的书本,满载着人类的语言符号、知识构筑,都消散在黑暗里。几乎不可救药的,诗人开始为艺术形式和生命力本身——那符号的老虎和热血的老虎——之间的巨大鸿沟而悲切:
当夜晚浸入我的灵魂 我想到的是
那在我诗中呼唤的老虎
是一个符号和阴影构成的老虎
是一堆从书中任选出来的片断
是一行没有生命的、做作的修辞,
而不是那命定的老虎、那致命的珠宝
那在日月星辰变换下
在孟加拉和苏门答腊行走
在履行它的爱、青春和死亡轨迹的老虎。
以符号的老虎 我在对抗着
那真正的老虎,那热血的老虎
那狂暴地冲向一群水牛的老虎
那在今天,在这一九五九年八月三日,
其阴影从容地掠过草原的老虎;
而正是那要命名它的举动,
那要猜想它的本性和范围的举动
才使它变成一个虚构
那在我诗中呼唤的老虎
是一个符号和阴影构成的老虎
是一堆从书中任选出来的片断
是一行没有生命的、做作的修辞,
而不是那命定的老虎、那致命的珠宝
那在日月星辰变换下
在孟加拉和苏门答腊行走
在履行它的爱、青春和死亡轨迹的老虎。
以符号的老虎
那真正的老虎,那热血的老虎
那狂暴地冲向一群水牛的老虎
那在今天,在这一九五九年八月三日,
其阴影从容地掠过草原的老虎;
而正是那要命名它的举动,
那要猜想它的本性和范围的举动
才使它变成一个虚构
而不是一个生物
不再是一个向着旷野咆哮的老虎
不再是一个向着旷野咆哮的老虎
一生迷恋沙场的旌旗、街头的短刀、在酒吧里跳着火热探戈的情人、和在旷野上逡巡咆哮的老虎,却永远身陷字词的盲诗人何尝不清楚:人,至少他自己,已经不可能同时获得生命力和对生命力的“再现”了。但不管怎样,诗人,仍执拗地决定象西西弗那样背负起“荒谬”,启程:
现在我们要捕捉另一只老虎,但是正如
其它的,这一只也将同样成为一个形式
我梦中的一个形式,人类词汇的一个组织,而不是
那超越所有神话外的骨肉相连
在大地上行走的老虎。我太了解这点了
但仍有一些力量驱使我
踏上这模糊、荒谬、古老的旅途
但仍有一些力量驱使我
踏上这模糊、荒谬、古老的旅途
在夜晚我不停地追寻
我诗歌的老虎以外的,另一只虎
我诗歌的老虎以外的,另一只虎
(题图:1983年,为表彰博尔赫斯的文学贡献,西班牙Siruela出版社出版了以博尔赫斯作品命名的“巴别图书馆虚构文学丛书”(西班牙文)。该丛书选编了一系列文学大师的短篇小说集,其中包括博尔赫斯和中国蒲松龄的作品。本图为博尔赫斯小说集《“1983年8月25日”及其它》的封面插图。)
(本文发表于《南方周末》2006年9月28日,文中所引博尔赫斯诗文均为朱涛本人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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