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里的历史记忆（11）

日记：1975,5,5

杜玉章之妻妹婷死了，当天出殡。队里出钱115元，从禾锡大爷家买了一口棺材。

看“妹婷”这个名字，与明星梅婷同音，应该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其实不然，她是个脑瘫，身子也瘫，从屋里到院子，只能两手撑地爬着走。她的头发快掉光了，见了人只知道傻笑，鼻子里的鼻涕与嘴里的涎水不断流出来，弄得衣襟上脏乎乎的，时间长了衣襟瓦光锃亮。她还是个大舌头，说话嘟嘟噜噜的让人根本听不清楚。当年，每当发表“最高指示”，讲究宣传不过夜，即使半夜里收音机传来新指示，也要高房喇叭广播；第二天，我们这些小学生，要进门串户，到各家去宣传；遇到不识字的，还要念给他听。妹婷与我同一生产队，到她家宣传就成了我与另一个同学的任务。进了门，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自管念自己的。念完之后，还要带领她高呼万岁。因为她是大舌头，吐字不清，把“万岁”喊成了“烂肺”。回到学校，我们把它当笑话说，被老师听见，把我们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幸亏你们是孩子，要不，非把你们打成反革命！”吓得我们从此不敢再提。

她的男人叫杜玉章，是从小被杜家抱养的。个头倒是高高大大的，就是有点不过日子，平时爱玩个钱。他在生产队赶大车，使唤牲口倒是把好手，就是经常把喂牲口的饲料，比如黑豆什么的，偷偷地往家里拿。他家没有房，借住在刘家一间屋里。好人家的闺女谁也不肯嫁给他，他这才娶了妹婷。

妹婷不出门，但关于她的话题却不少，不论说什么事，都容易扯到她身上，她其实就是个人们嘴里的“形容词”。只是有一点，人们提到她，都要在名字前面加一个“大”字，结果就成了“大妹婷”。我不知道这是揶揄、轻蔑还是玩笑？反正大人们这样喊，我们就跟着这样喊。

妹婷死的时候多大岁数？没人知道。他死的那天，我们都跑去看。杜玉章脸上看不出一点悲痛的意思，别人问他要什么东西，都是漫不经心的一句：“没有。”队干部来帮着处理丧事，也知道杜玉章身上榨不出多少油水，干脆也不与他商量，几个队干部自己说好了就决定了。因为没有什么亲戚，也就不像别人似的死后要停三天，当天就出殡。关于下葬的问题，有人提议用席卷了埋掉就算了，大家又都觉得有点太忍心，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由队里出115元钱，从本村李禾锡家买了一口给老人预备的棺材。出殡的时候，没人愿意抬杠（棺材），也没有亲戚送殡，还是杜玉章自己赶着生产队的大车，拉到村西河筒子里，与几个年轻人一起埋了。

埋了之后，杜玉章当天就与人“顶牛”（赌博的一种骨牌）去了，村里也恢复了平静，人们该干嘛就干嘛，就像根本没有妹婷这个人存在过。倒是事后我听妇女们聊天，不知怎么提起了妹婷，有人叹气道：“这也算是一辈子。”另一个人立即接上说：“唉，人怎么不是一辈子？”

                                                                   202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