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涮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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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的“涮碗”,不是洗碗的意思,而是名词,指的是过去吃饭用的一种粗瓷大碗。它不像现在人们吃饭用的碗,小巧而精致,而是很粗砺的那种:碗的外围只有很简单的装饰纹线,有的则连纹线也没有,纯粹的白碗;白得又不纯粹,黄里吧唧的。釉面也不平滑,疙里疙瘩;碗口很大,很深,像个小号的盆子,强壮汉子的一顿饭就都盛在里面。
过去,人们很少规规矩矩正儿八经的坐在饭桌前吃饭。到了饭点,往往是端着碗跑到胡同口,一群人聚在一起,边聊天边吃饭。那阵各家做的饭都差不多,稍微差点样儿的就叫“改善生活”,谁也不会端出来“示众”显摆;能够端的出来的,基本都是饼子窝头红薯黏粥之类。也没人关心你吃的是什么,关键是聊天。不过也有例外,生产队里有一个老头,无后,老伴死后跟着侄子过活,侄媳妇似乎照管不到位,老头经常端着一只涮碗,里面是凉水泡窝头。有人看了愤愤不平,老头不什么也不说,只是噗嗤噗嗤掉眼泪。
除了聚餐,也有端着饭碗窜门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时父亲在生产队当干部,每当我家吃饭的时候,就会有一位中年女人来敲门。她个子很高,瘦的出奇,仿佛就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不知她每天梳不梳头,反正在我眼里她永远是蓬头垢面。一手托着只破旧的大涮碗,碗沿上还有一个三角形的豁口;另一只手拿着筷子,还有一块咸菜疙瘩。碗里不是玉米粥就是野菜拿糕。她一边走路,一边吃,尤其是喝粥的时候,嘴唇嘬得很响,而且一边喝一边转动饭碗,一口粥能把碗转半圈。她的嗓音洪亮,隔着半里路就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尤其是笑的时候,那笑声很响,甚至有点狂野,给人一种瘆人的感觉。
这女人似乎精神有点问题,开始说话还算正常,说着说着就荒腔走板。她每次来我家,母亲去开门,照例寒暄一句:“来啦?”她的回答永远是成嘟噜成串儿:“来了!你好啊?你婆婆老啊?吃青草啊?”谁也听不懂她究竟想说什么。进到屋里,见到坐在炕里边吃饭的父亲,她就猛然喝一大口黏粥,用力的咽下去,能够看到她的嗓管的蠕动,然后说:“我又找你来了!”
话题永远是一个:吃不起饭了,要求救济。她的老伴早死了,寡妇一人带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其拮据可想而知,真正的缺吃少穿。那俩孩子身上没有一件衣服是完整的,村里人都叫他们“破丫儿”“破小儿”,真名字倒很少有人喊。家无隔夜粮,只要没吃的了,她就会端着碗来我家。那时候时兴“吃救济”,没吃的可以向上级申请救济。她的申请方式也很特别,先说一句:“吃吧喝吧,吃完了上级还给。”然后再加上一句:“家里没吃的了,给弄点救济吧。”其实,她家并没有少吃“救济”,只是不可能天天吃,上级也不会天天救济她一家。父亲面对着她理直气壮的“申请”,既不能着急,也不能生气,只能满脸陪笑的对她解释生产队里的难处。但她根本就不想听你说什么,一听吃救济不行,扭头就走,甩下一句:“你吃饭吧,我明儿个再来。”说完就走了。当然,明天一早,她照样来敲门。
后来,她改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剩下一儿一女在村里倒是很争气。破丫儿长得很漂亮,嫁到邻村,婚后过日子很撒泼,两口子给砖窑上脱砖坯,日子过得很红火;破小儿参了军,在部队上当饲养员,干的也不错,还立了功。复员后回到村里,娶妻抱子,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估计他娘端的那只大涮碗应该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