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中，被一阵疾雨敲醒，开灯看表，恰好凌晨三点整。起床看雨，路过书房，又见到了这幅字。这幅字是父亲生前遗泽，昨天下午才挂上的。之所以昨天挂上去，因为今天是父亲节。“每逢佳节倍思亲”，思亲的日子。父亲节，却没有了父亲，便想起来这幅字。这才是真正的“见字如面”。

父亲一生几乎没有任何嗜好，就是酷爱书法。早先在老家，他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纸片，都被用来练了书法。一张旧报纸，先是写中楷，然后是大楷重墨覆盖，最后还会在字缝里填满小楷。每到春节写对联，是父亲最高兴的日子，弄得我家满地都是对联，走路不小心就会踩到，母亲对此颇有意见。我也不高兴，正是疯跑的年龄，非把我关在家里帮他抻纸研墨，心有不满却不敢表达。说来也得感谢父亲的严厉管教，我现在的字之所以能够入一些人的眼，也亏了当年父亲的威逼。后来的发展，完全是当年打下的那点底子。

后来，父母被我接进城里生活，不但纸墨随便，还有了大把的时间练字，那几年是父亲如鱼得水的时期；如果不是罹患癌症，那应该是他最幸福的时期：既有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又有条件可以任意练字，老人一生无所求，只此便足矣。市里每举办书画展，他都悄悄地去看，有时会去好几次。有一年，他瞒着别人把字送到书画展主办方，果然被选中参展。也许那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了，当时还特意为自己起了个笔名“李一农”，一个姓李的农民。申明自己的农民身份，不是自卑，不是心虚，反倒是一种自豪与炫耀。当时，我正办着一张小报，在副刊上发了一副他的作品。谁知他见了之后并不高兴，说是照相技术不好，把他的字照的有点走形。当然，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将报纸保存起来，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可见是如何珍惜自己的“羽毛”。

虽然瞒着他的病情，但以父亲的智慧，怎么会看不出半点端倪？他也故意不说破，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他给我的姐妹们每人写了一幅字，说是给她们留个念想。唯独没有给我写，我想大约是他觉得自己不如我写的好，而我确实也没怎么留意，以至于留下了人生最大的遗憾。

父亲的病日渐加重，他也情知即将不起，终于搁下了手中那只毛笔。他还为自己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封笔”仪式：将所有的毛笔洗刷的干干净净，把平时用的字帖及对联书籍摞的整整齐齐，然后把它教给我，说：“收起来吧，用不着了。”

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刻的情形。那是傍晚，我下班回到家里，父亲捧着这堆东西，迎在客厅门口。当时，父亲面无表情，但我明白他心底的波澜。我也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接过去，放在书架的最高层。父亲去世后，我无数次坐在书房里，望着父亲留下的这些“遗物”潸然泪下，却从不敢去碰触，它们就这样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直到搬家。

多年之后，我蓦地发现，父亲写了一辈子字，而我手头竟然没有留下片纸！这就是我前面所提到的最大的遗憾。“  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尔”，根本就没有保存着父亲的手泽，这该是多大的不孝啊！我赶紧与姐妹们联系，看她们是否还保存着。十几年了，时间确实太久，姐妹们果然手里都没有，只有大姐心细，还保存着一幅。她自己也很喜欢，舍不得给我，我仗着自己娘家兄弟的身份，“横刀夺爱”，把它抢到了自己手里。

去年，女儿整理她童年的衣物，在箱子里发现了一张父亲的书法。我很惊讶，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在读小学，平时她又不爱好书法，怎么会想起来保存着一张爷爷的作品？我确实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赶紧把它要过来。前些日子托人装裱好了，就是眼前这幅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去年，为了纪念父亲去世十七周年，母亲去世十周年，专门出了一本集子，书名就叫《宛在集》，取“音容宛在”之义。现在，父亲的手泽就在眼前，确实是音容宛在了。每天看见它，我都会记着父亲，记着父母的天地恩情。

愿天堂里的父亲节日快乐！

                                                              2018-6-17，父亲节。

附：旧文《父亲的笑》

     世界上的笑有多种，诸如大笑、狂笑、微笑、冷笑、苦笑等等，但有一种笑，我却无以名之，说不出那该算是一种什么笑。

1997年，父亲患了结肠癌，在医院动了大手术。一年之后，旧病复发，又是一次大手术；第三年依然没有躲过手术的灾难。连续三年的大手术后，2000年春节期间，癌细胞终于转移到肝上，几天之内，脸色就由红润变为焦黄。尽管大家都瞒着他的真实病情，但以他的人生阅历，实际早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对我们说：“我不怕死，可是怕疼。”当时，对他的话谁也没有在意，后来，刚刚十多岁的儿子告诉他妈妈，说爷爷患病的初期，就将一个塑料包交给他，让他悄悄藏到房顶上去，并且再三嘱咐不能告诉任何人。妻子将那个塑料包取下来一看，原来是一块砒霜。不用说，这是父亲准备在自己病情恶化的时候自行了断用的。于是，妻子将它也藏了起来。癌细胞转移之后，父亲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曾经叫孙子去取那个包，孩子知道瞒不过就说了实话。父亲听后，只是埋怨了孙子一句不听话，也没再说什么。

到父亲离世前的那一年，几乎就看不到父亲的笑容了。大家心里都明白，知道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恐怕谁也笑不出来。父亲为了不影响全家人的生活，尽力的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想叫他开心地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有时家人为了让他高兴，故意说一些玩笑话，父亲也想笑，可是，勉强挤出的笑，却是那么僵硬，那么凄惨，简直比哭还叫人难受，倒叫人不忍心去逗他笑了。所以，不管发生了多么叫人高兴的事，说了多么幽默的话，父亲的脸总是那样绷着，从没有一丝的笑容。

唯一的例外，就是他在看到孙子的时候。父亲对自己的孙子一直寄予很大希望，但孙子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尽管父亲为了辅导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成绩却始终没有上去，父亲很是失望。失望归失望，见了孙子依旧是掩不住的高兴。病情恶化之后，见了孙子也笑不出来了。只是有一天，放学回来的孙子说起在学校的情况，说老师与同学们都夸他长得英俊，长得酷。他姑姑逗他，故意说他长得不好，他以炫耀的口气说：“你到学校里问问，泊二中的郭富城是谁？”听到此话，父亲笑了，看得出是一种真心的笑，自豪的笑，疼爱的笑。因为病变的原因，他脸色是那种发绿的黄，嘴唇青紫而枯干。笑的时候，嘴角的笑纹只是轻轻的动了几下。

这是我见到父亲一年来唯一的一次笑容，那是为他的心肝宝贝孙子发出的会心而艰难的微笑。看着他笑的样子，我躲在一旁偷偷地哭了。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为撕心裂肺的笑，多年过去了，那笑的样子，依然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久久不能释怀。

                                             2013-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