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民当教师的历史，比教师节还悠久。教师有节今不过二十九年，井民从教已三十有一。单算所谓“授龄”，也十八年半。而此前的四年“副授龄”等，还不计在其中。

    说句老实话，有教师节和没教师节，井民觉得没太大区别。把话说白点，是没过节的感觉。

    尤其是在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的岁月。充其量有几张明信片邮来，通常还因掐不准时间，要么早到，要么迟到，井民开封后，往往已是惊喜不在。当然，偶尔准时打来的电话除外。

    至今记忆最深刻的，是上世纪的1996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领导错爱，于井民的活儿上额外再加码，教师之外再兼个神马“长”的，半推半就中，就从了。突然接到个来自新疆的电话，一个曾经的学生打来，专程问候教师节。交谈中提及将到红楼上班，电话那边急了，高声嚷道：“老师，你可千万不要离开课堂！那样，是学生的……”今说与任何无关者听，都会觉得昔日学生那是在干预井民走仕途，然而，井民心中自听到那句高腔，就已经激动得手足无措，并基本了断仕途念想。

    在此后，井民有过大致可形容为“无数”的机会，离开讲台，换个活法。可能，那些活法中真还有更适合井民者。比方可挣更多的钱，可掌更大的权，顺延下去就是，可能开更大的车，住更豪华的房之类。但井民都没有去抓住，平静地目睹它们一个个凌空砸下，又一个个风一样地离去。现给人看到的，确实是井民抓的能力不行，然支配着这种不行的，其实是井民内心深处对所有那些机会的畏惧，畏惧自己不能胜任，畏惧自我在那儿丢失。当然，这也是不能说明白的秘密，更是无法说服人的说辞。不会有人相信的，说到此处打住。

    再后来，曾经找上门来的机会全部投奔他人，这才愈来愈清醒地感到，自己这辈子已经被定格。不幸，或有幸，与其说是被命运，不如说是被自己，定格在主要靠说话、靠码字儿生活。在井民长期供职的这个小饭碗，说俗点，就是以说话挣饭钱，以撰稿挣外水，以课题挣名头。这，也是时下多数同类的基本活法，区别只在偏重不一而已。

    虽说由于年资长，也码了些字儿，挣了些名，但真正支撑井民有底气以说为主生存的，是居然在说话中，经常能直接得到类学者所说的巅峰愉快。

    近二十年前，有回坐公交，一个周姓同学与井民邻座，好像是他先说自己假期没回山西老家，跑去川西某小寺庙待了一月，本来图的是净化灵魂，没想到夜半听到老和尚与小和尚吵架，为菜价的计算，为政府补贴的使用之类。周同学失望得落荒而逃，然回山西老家的时间已经没了。井民就从开释他那受伤的心灵下嘴，与他说人生，聊汉传佛教，论灵肉关系，结果原本是到春熙路的他，硬是跟着井民坐了趟八路车全程到东门大桥，等井民办完事后，还再陪井民原地坐回校园。这段经历让井民后来愈想愈震惊：教师原来是个能忽悠人，也能征服人的职业。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由此爬上井民彼时的嫩肩，并从此不再卸载。

    还有一回，时间比上述事件稍晚些，但也还没进入本世纪，那是井民打野，在石油部门给干部们上课，由于重视太过，八小时的内容，所有引文和所有数字，以及所有打括号的东东，都一概背诵，绝不瞟纸片儿一眼，结果惹发底下一好事者，站起来与井民一一校对，声称自己没记全，校对的结果，是井民所背无一错误。自那次起，井民在那部门再出现，自我感觉就有明星范儿。一位曾经的学生、台下的中干悄悄透露他们收集到的反映，那些个与井民同场竞技的省内理论大腕，在百分制中得到九分的成绩，而井民，独得九十。此事对井民后来每对所谓变身的机遇，总是静等大饼砸脑袋上，决不肯动任何促进的心思，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不会有人知道，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前后，井民可是有爹可拼的人，绝对起作用的打招呼，会轻易搬来盈门说客，而那些说客，哪怕只是一通电话，井民的活法也就会彻底改变。

    最近几年的事，最大就是根叔走红带出井民，让井民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前提下，每年夏秋两季，定期被各类媒体关注，且是关注到令井民几近江郎才尽，或黔驴技穷。这就不必说太明白了，说明白了涉嫌自我表扬，甚至自吹自擂，那离党的优良传统和作风距离多远，何况每说心头总是怪难为情的。此事让井民得到的最大警示，就是说话要注意，是因为说话有影响。说话有影响，是因为说话有人听。偶尔也不禁乱想饮食吃：如果我是官员，说话也那么招媒爱，那将是井民的厄运呢，还是井民的福音？每每想到此处，自己就把自己吓得一阵冷禁，赶紧踩死思维的刹车。

    这些年，也是电脑手机空前大普及时期。先是教师节前后邮箱里总有慰问卡，后是手机里总有慰问短信，还有井民因性别和年龄不太消受得了的集束鲜花，以及井民因“三高”而唯恐避之不及的水果。但若要问井民真正喜欢的是啥，必须说老实话，还是问候，电脑的，手机的，电话的，一两句，三两段，都行。多了，就是过了，过了，井民的灵魂就有纷扰了，灵魂有纷扰了，人就感觉不幸福了。这逻辑来自井民喜爱的古希腊哲人伊壁鸠鲁，此君说过“幸福就是灵魂的无纷扰”，井民爱死这句话了。永远不会忘，坚决拒绝掉一次令灵魂纷扰的慰问后，同学一转身，发来一条短信：“你的拒绝，赢得我的尊重”。那一刻，井民甚至想怪罪专门为教师设节，没那节，会有同学尴尬人做尴尬事么？会有井民的灵魂至少被打扰么？

    如今时代，是多媒体时代，以电脑和各种移动终端结成的通讯工具，高密度地冲击着教师这个古老行业的活法，或存在方式。愈来愈多的同行被席卷，愈来愈多的同行离不开多媒体，个别甚至偶遇多媒体故障就只能停课等待。井民在来势汹汹的潮流裹挟下，于上世纪末的1998年正式弃笔，世纪之交的2000年正式把所有课程做成课件，在很是得意于终于不吃粉笔灰，终于可节省口沫子一阵后，悲哀地发现，以井民主要讲的课程而言，甚至推广到所有思想性、思辨性色彩浓厚的课程，多媒体非但不增色，反倒明显坏菜。再得益于互联网的普及，有幸看完哈佛桑德尔教授、耶鲁薛利卡刚教授、业余名师萨尔曼可汗先生的数学、金融学、及越战等网课后，吃惊地发现，在互联网的发源地和大本营，这些个美国专业或业余的名师，由于自身课程的内容决定，可是肉媒体的顽强坚守者。仅仅靠一条喉咙，或一副肉媒体，他们就俘虏了地球上难以数计的听众，他们才是老师中的极品或楷模。

    于是悄悄收起了已经用过多次的课件，回归依靠腿好、腰好、喉咙好的站功说功，相信教师其实是个体力活，腿不好，腰不好，喉咙不好，纵有思想好，观点好，方法好，也充其量是个好研究员。而被迫尝试过的几个非老师角色，尽管只是在当老师同时的兼任，井民的体会也是极其不对个人的路。当然，若说得更明白，是井民极其不上那些道。当得别扭，干得郁闷，基本上概括了井民在那些角色中的整体感受。换言之，井民思来想去，想清楚看明白了，这辈子只有当老师，才勉强找得到感觉。

    不禁想起三十五年前，井民突然甩掉铁锹，由攀钢破碎工或砸石工，变身大学生，三十一年前，再由学生变身老师，今再比较那甩铁揪的活法，读书的活法，比来比去，还是觉得后来这三十一年的活法，更像是最适合的活法。没有最好，适合就好。就禁不住一是要感谢邓伯伯不嫌井民类老，让俺们搭上了高考的末班车，二是要感谢老天，把当时百分之四五的录取机会赐给了井民，让井民原本做好当一辈子钢铁工人的愿望，被干大半辈子教书匠的现实所取代。

    或问，讲课翻来覆去那几门，必然得说那么多重皮子话，烦么？确有烦的时候。咋整？咋排解？想方设法换个说法，是比较灵光的良方，朝纵深和旁边延伸，是永不穷尽的动力。只是这样一想一做，马上就会体会到当老师，尤其是当大学老师，精神就片刻不得歇息，若井民就几乎没业余时间，远不像外界以为的那样，俺们一周上台几小时，一年有两个假期，讲过无数遍的东西不停翻炒就是……

    哦哟，马上就翻九进十了，着急的手机短信已经在响了，得做好逐一回复的准备了，正码着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字儿，就得保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