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宅着。继续读着。继续迷着。

    《名哲言行录》所载大师，最大要数苏格拉底。中国人管他叫“西方孔夫子”，其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无须再费口舌。去年偶看视频公开课《死亡》，主讲者耶鲁牛教授薛利.卡刚，上来就提醒听众，休要希望我引经据典，苏格拉底除外。当时大吃一惊，卡刚先生何以如此“厚苏薄他”？虽然看到后来，发现他还是提到第二个哲学家，即柏拉图，但，那也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可以说是因苏格拉底才“破例”的。

    在《名哲言行录》中，井民仔细地观察，到底苏格拉底为何有那般地位。悲哀地发现，若用俺熟悉的哲学套路，唯物唯心之类，很难找到答案。倒是若用卡刚先生的用意，哲学当是前瞻性的思想、行进中的思想、活生生的思想，方才可能发现，苏格拉底真的是太哲学、太大师了！俺碌碌众生们，只有仰望、远观和敬佩的份。

    苏格拉底他爹是雕刻匠，他妈是助产士。相传他曾经帮助欧里彼得斯创作，彼的那些悲剧，背后有苏格拉底的妙手。他很会赚钱，先是把本金投出去，再把利息一点点积累起来，花光后又再放出本金。他灵魂优美，常在集市和工场讨论伦理和哲学。他认为，研究自然对人来说毫无意义，他感兴趣的话题通常是：“在一座大屋子中所发生的，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不过，拉尔修认为，苏格拉底还是研究过自然问题，柏拉图一些关于自然的观点，也是借自己之口说出的苏格拉底想法。但，苏格拉底之彪柄于西方哲学史册，主要还是他的人文思想。在他及后来人文思想家眼里，研究自然是雕虫小技，与人的幸福和精神无关，因而是等而下之的学术。

    拉尔修说，苏格拉底是第一个就生活主题开展论述的人，也是第一个受审并被处死的哲学家。这两个“第一”，有着丰富的内涵，即使在惜墨如金的《名哲言行录》中，也多有提及。

    苏格拉底不像同时代的多数哲学家，四处游学，八方讲学，其哲学活动主要是与人对话，教人辩论，并在此过程中体现自己的哲学和启发他人的哲学。

    苏格拉底的说话能耐，体现在他率先教授修辞学，更体现在如下两方面：鼓动和劝阻。他鼓动人可以鼓动到让平静的人跳起来投入战斗，劝阻人可以劝阻到让冲动的人立即安静下来。有人送给他一块土地，供他建房子，被他拒绝了，拒绝理由也有意思：“如果我需要靴子，你却送给我一整张兽皮，要我用它来制作一双靴子，这难道不荒唐么？”自己还写诗：“那紫色的长袍和闪亮的银盘，适合悲剧演员所用，而非我的生活所需”。

    由于他的口才极佳，多数人辩不过他，一些人于是常对他动手，连他的头发都被扯脱过几回。即使这样，他也仍然坚持动口不动手。有朋友觉得他软，更有朋友认为他傻，他的回答竟然是：“难道他踢了我，我就应当服从驴子的习惯吗？”不要就此以为，苏格拉底很懦弱。其实他不仅聪慧过人，也勇敢过人。好几场他参与的战斗，他都表现得比谁都勇敢，比谁都镇静。

    由于生活方式简朴刻板，也由于常年用跳舞锻炼身体，喜吃不用调味品的菜肴，喜喝不上瘾的饮料，苏格拉底的身体倍儿棒，好几场撂倒大量生灵的瘟疫，他都是唯一的没被感染者。

    不过，哲学家可不简单是生活习惯异于常人之人。这大多方面，苏格拉底可就太哲学、太另类了。他能轻易说出朋友的羊有多少只，却说不出朋友的名字，他觉得“朋友的价值不高”。他对通常让人们纠缠不休的问题不感兴趣，认为“那些问题其实毫无用处”。他认为，天下的善只一种，那就是“知识”；恶也只一种，那就是“无知”。然而，这位智者却说自己，“除了知道自己无知外，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他这未必是在谦虚，也是在说出真理。现今有人问：“知道自己不知道，比知道自己知道，到底是知道得更，多还是知道得更少？”其实，也就是他当年的领悟。

    苏格拉底主张吃时令果蔬，反对“反季节”。他说，“当人们多花钱去买早季水果时，会因看见当季水果而绝望”。他抬高了“人们”，其实，能那样感受的，永远是他那样的少数。

    他有两个老婆。这在当时是合法的。当时有法规定，男人可与一个女子结婚，与另一个女子生孩子。不过，他的两老婆中，至少有一个是悍妇。悍妇叫克珊西帕，经常打骂他，用水泼他，他一向逆来顺受，从不还手。有朋友说，若是自己，就“无法习惯”。他说，“我习惯了，就像习惯滑轮被卡的声音”。不过，哲人也曾对朋友吐露过心声，“想去阻止鹅叫”。朋友嘲笑他，按你的观点，“鹅还生鹅蛋和小鹅呢”，他马上反驳：“她还给我生孩子呢”。

    有一次，悍妇把他从马背上拉下来打，朋友们看不过去，都叫他还手，他说，我若还手，你们必会说“打得好，苏格拉底！”“好样的，克珊西帕！”结果倒让你们看了笑话。朋友只好闭嘴。有意思是，他遭雅典人莫须有罪名宣判死刑后，悍妇为他报屈“你的死不公正”。他竟然说：“难道你想要我公正地死去吗？”他还说，喜欢跟泼妇一起生活，“犹如马夫喜欢烈马”。可见，他不是怕妻懦夫或妻管严。

    如此世俗看来糟糕透顶的婚姻，苏格拉底不仅丝毫不报怨，当然也不曾考虑改弦更张，且还经常用以教导后辈。有一次，他被问道，“人是否应当结婚？”，他这样回答：无论选择结，还是不结，最终都是后悔。这可能是他切身体会的直露，也可能是他对世人婚姻的神断。此后大量的哲人、凡人都感悟到此理，尤其是存在主义几位大师，其主要哲学概念之一“后悔”中，就有如此明确的意含。

    苏格拉底后来的死刑罪名，一是不敬神，二是教唆年轻人。先说“教唆”。苏格拉底曾告诉年轻人，没事可多照照镜子。长得漂亮的，可由此懂得怎样去品貌相配；长得丑陋的，亦可由此懂得怎样通过教育来遮掩。他还说，他人是“为吃而活”，而他自己，是“为活而吃”。意思教导年轻人，就看你是咋“为”、以及“为”的是哪样。

    在对待财富和权力上，苏格拉底的牛脾气很突出。他听命自由不屈从权威，克里提阿斯令他带一位富翁来处死，被他拒绝。他参加的一次投票，要决定治十将军的罪，人人都赞成，就他一人反对。就连他后来被关进监狱，有的是逃跑机会，他也坚决不把握。他经常拒绝权贵的恩赐，更不愿上他们的官府。他说，“闲暇是最为珍贵的礼物”。阿里斯托芬对他的称赞是：“渴求大智慧的人”，“戒除酒和贪食，以及其他愚蠢之举”，总是“在路上趾高气扬地走着，虽打着赤脚，却神情庄严地，盯着我们”。阿美帕西阿斯也有赞：“少有的高尚之人”，“尽管饿到那种程度，也不愿阿谀奉承”。

    他的另一个老婆，大概是温柔的那个，有回接待一个上门来的富翁，担心家里穷慢待了人家，向他抱怨。他却如此宽解：大可不必。理由是，若那富翁是有德之人，自不会计较；若他无德，我们不必与之交往。何忧之有？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连当时的哲人、法官都甘拜下风，他那个温柔的老婆，也就再也找不到说辞了。

    苏格拉底的能言擅辩，自然很令一些权贵不爽。一个叫阿尼图斯官员，遭他嘲讽后，怀恨在心，串联起没落诗人墨勒托斯，以及小人阿里斯托芬、吕孔等向法庭诬告，说苏格拉底不敬神，腐蚀年轻人，要求处死他。当然，他们也抓住他一篇演讲辞中的小小不实，即科隆完成城墙重建的时间，力证他罪孽深重。

    朋友吕西阿斯为苏格拉底辩护。他看了吕西阿斯的辩护词后，认为写得很好，但认为不适合自己，“它更多是法庭申辩性的，而不是哲学思辨性的”。吕大为不解：“如果它真是一篇好演讲辞，又怎么不适合你呢？”他反问：“好的衣服和好的靴子难道不是不适合我吗？”

    审判他时，柏拉图登上审判台，高喊“雅典人啊，我是最年轻的一个……”此粉丝想为偶像慷慨陈情，“我就是年轻人，我证明他没有教唆我……”结果被法官们轰了下去。最终，苏格拉底以281票，被判“有罪”。法官问他，愿意怎样来赎罪，他说愿意支付25元。至于为什么是那个数，他说，是因为有人事先说过，若判有罪，他愿意支付100元。法官们感到，这简直是在羞辱他们，纷纷起哄，这点钱，连付给这场庭审的开支都不够！一生气，就把他罪加成“死刑”，且赞成票立即就增加了80张。

    非常有趣的，是他现场听闻判决，竟能平静地回答：“其实他们也一样，只不过是自然判决的”。也倒是，从哲学家的角度看，人人都会死，因而人人都被自然判了死刑。人判人，与自然判人，本质上没有差别的哈。除非自然判人不死。

    见死刑不可更改，朋友送一件漂亮外衣给他，让他穿着走完人生。他拒绝了。理由是：“什么是适合穿上去生而不是去死的衣服？”朋友立即傻眼。当然，他最后不是被处死，而是喝毒芹汁死的。算是自我了结。

    拉尔修为他写下诗句：“噢，苏格拉底，……当你的嘴唇坦然咽下这毒芹汁时，向雅典人展示的，是他们自己喝下了它。”拉尔修的话很快得到应验：雅典人判了苏格拉底死刑，几乎马上就感到后悔。那是因为他们突然发觉，“这等于是关闭了自己的摔跤学校和训练场”。气急之下，他们处死了所有那些加害苏格拉底的人，尤其是那个告刁状的墨勒托斯。同时为苏格拉底塑了铜像，安放在最醒目处，算是高调给他平反昭雪。

    苏格拉底死后，西方哲学史上一个庞大的学派以他的名字命名。排在该学派前列的，是前述那个薛利.卡刚说了不提、但还是提到的柏拉图。柏拉图身后，是克塞诺丰、安提斯特涅斯、埃斯基涅斯、斐多、欧几里德斯、阿里斯提帕斯等如雷贯耳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