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雨不热，老男宅男照旧。

    今天读的是《名哲言行录》，砖头样厚，希腊语与汉语各占一半，宅男只看汉语，已经足够看得心花怒放的了。猜想若还会希腊语，多半会腾云驾雾，羽化成仙。

    其实这是早年读过的《古希腊哲学著作残篇》，但又不是那个版本。那版本是从英文俄文之类转译的，迄今为止直接从希腊文译过来的，只有徐开来教授这本。偏偏徐教授是朋友，同龄羊，莫名的自豪与荣光就上脸。

    希腊原著者第欧根尼.拉尔修，记了很多哲人轶事，更讲了很多哲学道理。印象中有些轶事道理，似乎过去在转译版本中未曾见到，或虽见亦忘了，颇感新鲜。

    比如，拉尔修开篇就说，“有些人断言，哲学活动开始于野蛮人”，就很是雷人。再看，原来在他之前，太多的人早就把不说希腊语的人，包括巴比伦人、亚述人、凯尔特人、高卢人、腓尼基人、色雷斯人、利比亚人和印度人等，通通称为野蛮人。可笑是，拉尔修转了一圈，很快又转回民族自尊与自豪，称那些被叫做野蛮人的人，其哲学成就其实都属于希腊人。原因是，真正的哲学从希腊人开始。甚至，真正的人，也是从希腊人开始。

    拉尔修为何认定，真正的哲学是从希腊人开始的？理由如次：希腊人认识到万物始于一，又复归一；懂得宇宙的诞生、日月的行走、万物的生长；会编制神谱、制造地球仪。而这些，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主要标志。因为有了这些，人的生存空间和世界地位方可大致划定。

    拉尔修称，“第一个使用哲学这个名称，并称自己为哲学家的人是毕达哥拉斯”。因为老毕说，除神以外，没人敢称智慧。但不智慧的人，向往智慧，爱智慧，及至研究智慧，哲学和哲学家就从中诞生。至于常听说起的“智者”，则未必尽是哲学家，还有诗人。

    拉尔修不赞同哲学起于老毕说。他断言，哲学有两个起源。一个，姑且算老毕；另一个，则是阿那克西曼德。可再往下读，发现拉尔修这逻辑似乎有误，因为他接下来就说，阿那克西曼德的哲学，又是从泰勒斯来的。于是糊涂，拉尔修因何不把泰勒斯算作哲学的起源？

    不过，自泰勒斯以下，就可谓哲学家如云。仅著名的就有：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米尼、阿那克萨哥拉、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于今知晓一点点哲学的人，都不可能不知他们。

    拉尔修有个观点很新鲜，尽管已相去若干个世纪：“可以把哲学家们划分独断论者和怀疑论者”，前者对事物好断定，后者对事物好悬置。拉尔修没用俺们熟悉的“唯物”“唯心”标准，那时还不兴，也不合适。按拉尔修的划分，老邓该是怀疑论者，老毛该是独断论者。因为老邓认为，姓社姓资，与其说不清楚，不如不说，干了再说，或边干边说。老毛就不同了，他认为姓社姓资，事关大是大非，界限也泾渭分明，咋能不搞清楚弄明白？瞧，用拉尔修的角度审视毛邓，很有意思的哈。

    有趣是，从拉尔修记载中得知，早年那些哲学流派，得名无不稀奇古怪：有得名于城市的，如埃利斯派、麦加拉派等；有得名于办学地的，如学园派和斯多亚派等；有得名于某次偶遇的，如漫步学派等；有得名于不雅绰号的，如犬儒学派等；有得名于某种主张的，如幸福论者等；有得名于热爱和向往的，如热爱真理者、批驳者、比对者等；有得名于老师的，如苏格拉底派、伊壁鸠鲁派等。更有甚者，公元三到二世纪的哲人希珀伯托斯，甚至写下《论流派》，一气列数九个学派，还不包括犬儒派、埃利斯派和辩证派。难怪后来马恩要充满敬意地说，那是个人类思想井喷的时代。

    拉尔修对哲人的细说，是从泰勒斯开始的。他说，因泰勒斯确定了小熊座诸星，腓尼斯人才得以航海自如。虽然当时就有人说，泰勒斯只知冬至与夏至和春分与秋分，其它的事情一概不知，且认为不可知和无须知。然拉尔修提醒，就这点“知”，使得泰勒斯成为第一个讨论自然的人，第一个断言灵魂不灭的人，第一个研究天文、预言日食和确定季节的人，第一个确定一个月30天的人，第一个把一年分成365天的人，第一个算出太阳大小是其运行轨道720分之一的人。随后的大哲人赫拉克利特和德莫克利特，都对此表示认同。

    不过，泰勒斯何以断言“灵魂不灭”，传说就有玄了。拉尔修说，那是他从磁石吸铁和琥珀藏虫中发现，死的东西里面也有活的东西。这观点，在今天看来显然是幼稚了，非科学了，但在当时，肯定算得上是个见人之所未见。

    从拉尔修的记载中井民欣喜地发现，泰勒斯根本不像今日谣传的哲人那样，只知冥思苦想，不食人间烟火，甚至生活技能低下。反倒是，思想深刻，见解新鲜，生活有术。他靠自己的洞见，频频发财：他根据观天象的本事，预见到橄榄将丰收，提前租下所有榨油机，垄断了来年榨油业务。他靠超人的智慧，赢得一个渔网上的宝物三角鼎。当时的拉斐尔神庙的判决是：人中谁最智慧，就给谁，结果他赢了。当然，也有人说，那是座金质酒杯。

    拉尔修说，苏格拉底曾转述泰勒斯的观点，常叹三件事上得感谢命运女神的恩惠：我生而为人，而不是牲畜；我生而为男人，而不是女人；我生而为希腊人，而不是野蛮人。读到此处，就想，如果女权主义者也读到此，肯定把泰勒斯脑壳骂裂；男权主义者读到此，想必会不禁拍巴巴掌；希腊中心主义者读到此，那叫个没事偷着乐。除开对错，泰勒斯这个哲人的爷们儿相，或贵族相，跃然纸上。

    也有叫这个牛叉哲人丢脸的。拉尔修暴料，称泰勒斯有回掉沟里，大声呼救，房东老妇瞧见，赠他句“连脚前的东西都不能看清，还想知道天上的事情？”据说此故事后来被广泛演绎成所有哲人的毛病。或许，这恰恰是无忌的传说对这位牛叉哲人的幽默。

    拉尔修说，泰勒斯的著作“接近两百行”。天哪，比今天大学生的论文字数还少！这咋称得上哲学家？再看才晓得，当时缺造纸和印刷二术可能是客观原因，而主观上则是他认为真正的思想无法说，也无法述，故而述而不作。好像中国的老、孔二子也是，述、作都是他人干的，或他人逼的。

    如下这串对话极有趣亦有益。

    泰说：生死没有区别，人问：“那你为何不去死？”泰答：“因为没有区别。”人问：“白天与夜晚哪个生成在先？”泰答：“夜晚比一天在先。”奸夫问：“能否对誓言提出控告？”泰答：“发假誓跟通奸一样坏。”人问：“什么事最烦恼？”泰答：“认识自己”。人问：“什么事最对胃口？”泰答：“给别人出主意”。人问：“什么事最愉快？”泰答：“成功”。人问：“什么是神圣物？”泰答：“既无始又无终之物。”人问：“怎样才能承担不幸？”泰答：“如果处在更坏时。”人问：“怎样才能善良正直地生活？”泰答：“要求别人不做的，自己也不做。”（瞧瞧，这跟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是殊途同归么）。人问：“什么样的人最幸福？”泰答：“健康的身体”、“通达的灵魂”、“文雅的本性”……哲人原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而非神。

    泰勒斯如下告诫也有意思：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朋友，不管他在场不在场；任何时候都不要炫耀外貌的美丽，应当努力追求生活方式的美好；“不要用不正当手段致富”，“不要用语言欺骗那些与你有共同信念的人”，“你为供养父母付出了什么”，就会从“子女那儿得到同样的回报”等等，很人伦，很人文。

    据说，泰勒斯活了78岁，这在当时已是高龄了。拉尔修也没忘补充，按另一种说法，他活了90岁，当属老寿星。泰的死因也有趣：正看着体育比赛，酷暑和口渴袭来，诱发了原本的年老体衰。有意思哈，第一个哲学家，竟然是个体育迷，竟死于看比赛。

    麻烦的是，当时竟有5个叫“泰勒斯”的人。于是拉尔修特别提醒，只有一个是哲人。哲人的碑文是：“多思的泰勒斯躺在这狭窄的坟墓里，但他的声名高与天齐”。据说“认识你自己”这句箴言的发明权归他，但也有人否定，说它归斐谟诺俄。传说中的希腊七贤，其实人数远远多于七个，最多达十七人。但不管咋算，泰勒斯总在前七。

    拉尔修披露了泰勒斯的书信。从中不难发现，哲人原来是个神游学人，而非“坐家”。他自述，与梭伦一道去过克里特，还去过埃及，搞过科研，与祭司和天文学家们切磋过。哲人对朋友斐瑞居德斯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只晓得埋头写作，“我不写任何东西”，我只“在希腊和亚洲到处旅行”。

    不写书不发文的人，居然是大哲人，这才真正牛到了家。想起了钱锺书的似曾幽默：因肚子里有货而教书教得好，不牛；真正的牛，是肚子里没货，书照样教得好。只是如果泰勒斯活在今天，恐怕没一所大学会收留他。甚至，没人会承认他是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