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制于屁股下的凳子，今日听说《长恨歌》。

    两个怀揣文学硕士本本的妹妹，各讲此《歌》二十分钟，再回答提问十分钟，以求谋得教席一个。

    但凡人数上二，就有相对优劣。或许有遗珠之憾，或许有矮中拔高，那都引不起井民的心惊。心惊的是，作为文学之盲简称文盲的井民，静听二妹妹讲解此《歌》一钟头，突然觉得白居易惨被肢解，七零八落的残肢掉落一地，好似耶路撒冷肉弹爆炸后的场面。

    当场启封的试题叫“《长恨歌》的主题及艺术特色”，就想，即将轮番登台的俩妹妹，可能说出啥感人的东西？不幸的是，二人仍对规定动作作规定解，“讽喻说”、“爱情说”、“矛盾说”、“双重说”及“浓墨重彩”、“画龙点睛”之类，所谓大师名作的“主题”及“特色”，骨感醒目，美感顿无。

    ……

    神情不禁开飞出窗外。

    《长恨歌》真的是千古爱情绝唱么？唐玄宗在美人与江山间，江山稳固时选美人，江山摇动时弃美人，甚至不惜下令勒死美人，那是啥的爱或爱的啥？表面上爱江山，骨子里爱自己，爱自己的位子和面子。说什么“六军不发无奈何”，只好“宛转娥眉马前死”，极度自私男的荒唐借口么。要说“长恨”，那被始乱终弃的美人才有资格怀有。

    莫说什么唐玄宗当时是“不忍割爱但又欲救不得”，也不要轻信他真有什么“血泪相和流”的不得已。人生最关键的时候，作为最有权势的男人，情感的天平上，最重还是自己。

    唐玄宗重色到不惜轻国，杨贵妃娇媚到唯己独宠，唐杨二人间，有爱么？说没有，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有，是昧着良心乱说话。唐爱杨，爱到“日高起”，“不早朝”，“夜专夜”，“看不足”，说爱是爱，说不是爱也不是爱。说爱，是唐视杨为六千后宫的第一美，撒向杨的爱欲与爱恋比他人多。说不是爱，是爱到独爱专爱非她不爱的地步，却要亲令结束她美丽的生命，这样的爱，恐怕天下哪个美女都不愿消受。

    天下美女栌都愿拥有贵妃得到的爱，前提是除去结局。在六千美女中被公然独爱独宠，自尊心和自豪感肯定是女人一生求之不得的巅峰幸福。若再加上攀附的所有灵与肉收获，更是天下美女的想也不敢。只是如此之爱既寄生于政治的高位，就必然暗藏着政治的风险。美女始得爱时多半没有想到，想到时也大概已经无法躲避，直到最后自己惨成红颜祸水，被所爱的男人亲自送上政治的祭坛，以摆脱他自身再也无法承受的心理和伦理重压。

    早有女人美丽度的“倾国倾城”说，朦胧又清晰，那就是果真“倾国”就会“国倾”。那是寄生在美女身上的魔咒，终有一天会应验。马嵬坡那最后的一绳子，就怪不得唐玄宗了，那是魔咒支使下的无情之举。所以过后唐玄宗才会后悔。不，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后怕。照此心理走势，唐玄宗事后的那些神神道道的举动，奇奇怪怪的梦境，“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等等，是贵妃的魂一直在追撵着他，从白天到黑夜，一刻也不放过，直到叫这个世上最牛的男人，深陷极度恐惧与后怕不能自拔。

    想起唐玄宗咋在六千美女中独爱贵妃，倒也觉得很有些美学玄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贵妃看来是笑起来最美，或者说她的笑带动了、激活了、优化了她的全部美。于是一笑遮百丑，她就美得令六千美女纷纷落马。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职业的？天成的？养成的？从未见过的？唤起某种埋藏最深的美感的？还有与那笑相匹配的眼睛，可是什么样的眼睛？恐怕就只有唐玄宗才晓得了。

    贵妃的电眼勾魂，媚笑迷人。哭呢？好像生前不曾有过深刻印象，死后却是印象深刻。他当年没力保她不死，死后却天天盼她入梦来，偏偏老天惩罚他的虚伪或虚伪的他，“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终有一回倒是入梦了，竟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贵妃。老天硬是不给他一个当年的贵妃，或活着贵妃看。还有折磨人的，不仅不叫他梦见贵妃，即便梦见也不是活的贵妃，笑的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贵妃，偏偏还让他在贵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形单影只地活着，让他随时体尝睹物思情的痛苦。“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看你这罪人一个人过，还泡澡不，还泡妞不。

    狗日老男唐玄宗，把人家贵妃杀了，被人家的魂终日追撵，后悔与后怕中却倒怜香惜玉起来。承认若这真是他的梦境，贵妃的哭在此境中倒也有美。梨花带雨，玉容憔悴，分明是落难美女的凄美。然就是这凄美，折磨得唐玄宗至死精神不得解脱，“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便是入土随了贵妃，也不得解脱。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假的。真的，就如愿去。不愿，说明不肯，也说明不真。皇帝历来都是最大花心萝卜，非要把他们解释成实心白菜，甚至是莲花白，与心爱的人愈裹愈紧，力图当什么爱情的示范，天下人，包括男人也包括女人，就都得笑了。

    老白自述著文的信念：“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思来想去，这个老鬼真还是说到做到了的。那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更是把当时爹妈都想生出个杨玉环，女人想当杨贵妃的新潮世风，功利造人风，嘲弄得血肉俱抖。

    老白卖关子，“一篇长恨有风情”之类。井民解他那风情，其实就是在一番装模作样的美化虚化背后，提醒世人，敲打男女，政治地位与社会地位差异极大、政治风险与社会风险蕴含最多的爱，若唐杨之爱，不是爱，是沾情带欲的交易，是美貌与地位的交换，是貌似情爱的交合，是所有这些性情之交后的心灵余响与灵魂晃荡。

    据说老白年轻时爱过一个叫湘灵的女子，都爱到“翡翠衾寒谁与共，孤灯挑尽未成眠”地步了，结局却是建不起连理枝，也没作成比翼鸟，只好念想加幻想，把人家唐杨之爱写得叫人肠子都要揉断。也就是说，没先前那段缠绵悱恻的情史，这条35岁的光棍也不可能在唐杨二人的情史中挖出那么多话来。

    他在人家的故事中投射了自己。这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是无意的。

    ……

    一番思绪的乱七八糟后，二妹妹的求职讲述和答辩均告结束。是时候为她们那依导师的样所画的葫芦画上句号了，也该向她们那重复着他人的从主题、特色、描写等方向上肢解《长恨歌》的陈词滥调说再见了。见记时员刚刚举起牌子，就琅声喊出：“对不起，时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