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晨今晚,36小时赶路600公里,翻越两座恐高症患者绝对不敢朝下转眼珠的高山,在多段搓衣板路上仿佛频繁进行车试,目睹两辆四桥大卡车互不相让而紧紧挤在悬崖两端,让一两个钟点内的上下近百辆大小车辆焦急地用喇叭骂,见所用语言太过委婉转而直接扯开嗓子日妈倒娘。这种绝对原生态的生存法则与脾性样态,早已是都市的传说甚至传奇,怪头怪脑地却让人听来看来丝毫不觉得野蛮,而更多觉得自然。要不是那辆挂自贡牌照的四桥重卡在僵持的尽头展现惹不起躲得起的江湖风度,那两辆四桥重卡非但会较劲到地老开荒,说不定还会弄一个下去让其他的围观者要么吓死要么吓傻。
但凡众人等待中,就会有“路边社”现身。就听一男人女人般卖弄着小道:“上个星期,就在那个拐弯处,一辆‘现代’用交警事后也百思不得其解的方式,在没有任何刹车痕迹的前提下,直接冲下500米的悬崖,车上连司机和乘客,一共4人全部‘哦嗬’,其中三人甚至动用武警下去,才好歹把他们的肉渣渣拣齐全。就这样,有一个乘客的脑袋至今也没找到!”大家于是拿眼睛往“那个拐弯处”看,看的时候纷纷不自觉倒退一小步。“那四个人,全部在下面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才被抬上来!”这是另一人的补充,更加鼻眼俱全。且语气中分明有一丝“独家”的兴奋,而这种兴奋仅仅源自好奇的本能,与同情心的有无与多寡无关。“听说三个乘客全是矿老板,个个都是千万富翁,尽都才四十出头,唉……”这是另一自称“消息绝对可靠”者的发言,话里虽含有分明的同情心,但话后看热闹的心态似乎更重。“妈哟,狗日好死他们的婆娘了!”说这话的只是顺延发表感慨,却让人听上去似乎味道不周正,千万富翁老公死了,他婆娘咋会“好死”了?正想深入作了解,就听那人接着自己补充:“那三个千万富翁的婆娘,都是些才转正不久的年轻貌美‘小三’,如今千万富翁老公死了,他们旗下的巨额财产,不就名正言顺地归于她们门下么?”如此解析,自然又有引发接着的发挥:“嗨,以前只听说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没想到如今还有年轻美女三大喜,转正、管家、死老公。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块肯定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山石,应串串哈哈声坠落,差点直接破解一看客的脑袋,吓得数十“路边社”临时成员,立即收了放浪的大笑,纷纷连爬带滚躲回车里。一个自称“就在前面坝子住”的女人,悄悄对身旁的井民纠正着男人们吹的牛皮:“当时下崖的四个人中,只有一人的手机没摔烂,交警就是通过这个手机,确认他们几人出事的。事后交警在我们那边的上上下下几十家馆子调查,问有无四人来喝过酒吃过饭,结果都说‘好像没有’,弄得警察至今也想不通,那车明明是上山,连刹车印都没有,咋就会直接飞了下去。”按“前面坝子女人”的说法,那四人当时到底是咋下去的,流传的版本已经足够编好几集电视剧。比如可以沿着“酒醉驾车”推论进行演绎,比方可以沿着“疲劳驾驶”推论进行编排,比方可以沿着“车上发生搏斗”推论进行铺开,甚至还可以沿着“小四等待接替”等推论大胆假设。
总之,在这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川滇两省交界处,在其间无数道回头弯的某个典型代表崖边,只有那刚刚换上去的十余米长铝合金档板,在真实地以自身的崭新面貌,讲述着一个只知悲惨结局不知事情缘由的故事。而在这些高山之巅,几乎所有的回头弯处都有类似的故事。不信可以随便往哪个崖下瞧瞧,那些至今还没彻底清理主要是根本无法彻底清理的车祸遗迹,都会加确而非削弱人的如上认知。井民当时听完这个似是而非的悲惨故事,也禁不住悄悄往“那个拐弯处”下面瞄了一眼,只那一眼,脚杆就打了闪闪,人就立即矮下去三公分。赶紧把本来就几乎抵在前车屁股上的焦点,往山崖里面尽可能地挪进了事实上毫无意义的两公分。
终于,前面通路打开。素不相识的赶路客才自动解散萨特所谓临时意愿集团,各奔东西。于是有了今日清晨8点到中午12点,外乡客井民在川滇交界崇山峻岭的高峰之凹,舒适地在仰卧在一副明镜似的水面上随风滑动,其难以言表的透骨舒服完全抵销了此前的路边惊魂。头顶是蓝得不能再蓝的天,再蓝就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会掉进无底的宇宙深渊。身下是清亮得不能再清亮的水,再清亮就会诱人直接伸嘴去牛饮。井民如此舒坦状足足维持了十好几分钟,只可惜不能把它全部说出来。因为担心相知、相熟和相疑听了,因太过羡慕而盲目模仿,万一整出事情来井民可负不起那个责。甚至想过玩一回自拍,挂它上网,但又马上想起自己一直以来奉行的“写博”可能破功,因而只好作罢。
就这么点到为止罢:井民一伸手,掬起一捧清水喝下肚,心中默念一声“血压下去!”。再掬起一捧清水喝下肚,心中又默念一声“血糖下去!”。第三次掬起一捧清水,心中默念一声“薪水涨上来!”,却突然觉悟到这第三声很俗,太俗,俗不可耐,遂赶紧收起。这才发现,两船老板划得吃力,就貌似文雅地对他们说:“师傅,我来划划,行么?”两师傅面黑心善,打量眼前这位交足了船费的乘客,认定他似乎也动不了啥坏心思,就笑咪咪地真递过来一支桨。
井民拿过来,照他们的猫画了几下虎,效果不是很理想,赶紧修正。大约三五分钟后,生命中的体力劳动擅长终于被唤醒,自如了,顺手了,与两船老板的动作协调了。于是一来一回,竟整整划了三小时,在川滇两省间往返一个来回。这次苦己肌肤加劳己筋骨的活动,证明井民骨子里的生存本能尚存,且在体力劳动技能方面的悟性,远比脑力劳动方面要高。怪说不得当了28年的老师,连个十里店名师也没当上。而当初当砸石头工仅短短8年,“先进”就当得几次三番推都推不脱。
下船时,突然想起这片高原圣水,9年前曾来过。今算是二进宫,有些记忆中的景观就渐渐浮现眼前。尤其是街上那栋矮小的二层楼,背后是个小四合院,前庭是个小卖部,就在那四合院左角的一间小屋里,9年前一个昏惨惨的灯光下,当时这个尚待开发的风景区的管家,一位显然是大隐隐于市的智者,人称“主任”,满眼狡猾地冲着井民等几个所谓“旅游专家”边笑,边幽幽地说:“吃完饭,我带你们去走婚。我不带你们,你们黑灯瞎火的,门都找不到,即使找到了,狗儿都会咬你们……”大家于是急迫等待他那土鸡尽快炖烂,以让我们尽快物质文明后去精神文明。可是好不容易把鸡吃了,酒喝了,主任却极认真地说:“走啥婚哦,尽是那些记者乱球说!那都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没得眉来眼去,没得你情我意,非要去走婚,只能是逮猫儿!”“逮猫儿”是此地俚语,“找小姐”的别称。主任这么一说,井民虽难掩满脸失望,还只得装起原本就很不屑的样子,大气地回答:“嗨,主任你好当真!我们早就晓得那是假的,是书上写的,嘴巴上传的!”听井民这么一说,主任真的释然,于是话峰一转,端出可能是他平时在乡党们面前的作状,干咳了一声,就说出那句至今令井民等所谓旅游专家赞佩万分的名言:“所谓旅游么,无非就是人民群众异地吃喝玩乐……”。
记得当时主任说完那名言,以为愣住的井民之流是不相信,又以一句反问作进一步地解释:“咋啦,我说得不对?旅游莫非是人民群众就地吃喝玩乐?”当时井民等所谓专家,是应本省旅游、宣传等部门的邀请,前往省内名胜拍摄和撰写大型风光片“蜀风”的。账面上确实是专家。可是就我等这几副颜色,当时、事后、以及今日,每每想起主任这句关于旅游的名言,仍觉得远比任何教科书都来得更准确、更形象和更深刻。
主任如今在哪儿?恨不得马上找到他。井民一向操守正,即便此行在各种道上撒了上千元人民币,即便不惜翻越千山万水和历经千难万险,真正到了这儿,也没有任何找人“招待”的意思。井民32年前曾在附近从事以体力支出为主的革命活动,人缘广众,人脉良好,即便在今天,只要愿意,以一天接受吃请一次的频率,吃个一两个星期也不会重复。但此番再次光临这汪清水,门票已如数交纳,住房已交足定金,早饭已经下肚,午饭也已有着落,回程自己有车且燃料已经加足,别无所求,唯一特别想见的,就是当年那个智慧的、说出那个著名旅游定义的老者。遗憾的是,由于记不得主任的尊姓大名,也不知他到底是乡人大主任,还是其它什么主任,满街问人直问到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启口,也没问出个他的所以然。或许他已经退休,或许他已经作古,或许他已经出山,或许他就在街边某处终日弯腰寻宝似地度过残生。
突然觉悟到,自己那万事不求人的德性,以及所谓不麻烦人、不打搅人的考虑,确实不是个啥好德性。就因为自己这两个人生信条似的坚守,井民当时没想到索要主任的名片,更没想到记录下主任的详情。结果这回才发现,生活中的一些人,是很值得相求,很值得麻烦,很值得打搅的。况且听说他们中的一些人,其实很愿意被请求、被麻烦和被打搅。只要请求、麻烦和打搅他们的人,是他们乐意交往的人。井民自信是后一种人,却肯定不是前一种人。这,也算得上是个人格的缺陷吧?
在川滇交界的高原水边,在极端的干净空气中,在满目的伤心碧绿里,井民突然悟到自身的一大人格缺陷,窃以为是此行的一大重要收获。而虽离开此地仍未能打听出当年的“主任”,则是此行的一大重要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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