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停了,人躺下了,有机会报告行踪与想法,给相熟、相知及相疑。
一直觉得“轮不辗地”的论题不是诡辩,而是深思。两三千前年的哲人为何提出这个怪头怪脑的命题,并且这命题竟然迷糊了后人两三千年,是因为凡执迷于此命题的人,至少都没有经历长距离的独自驾车。而少数有此经历的人,又先天寡愁拙感,没有哲学的慧根。
自悲、自豪和自恋地说,上两玩意,井民不该有的没有,该有的竟然有。所以有了这两天的经历,以及这两天的感受。
因为闷热,想凉快;因为闷骚,想刺激;因为浑浊,想清新;因为单调,想色彩;因为无聊,想排解;因为野性蜕化,想激活筋骨;因为皮娇肉嫩,想磨皮擦痒;因为……有太多的原因,井民发动焦点,离开了这座不能左转的城市。
既然是因为闷热,那就去凉快处。常识告知,海拔每提高百米,温度必下降N度,于是往高原上跑。既然是因为闷骚,那就去危险处。常识告知,生命于危险处不清醒也清醒。既然是因为浑浊,那就去富氧的地方。常识告知,树多草多人烟缺的地方,空气就好闻。既然是因为单调,那就去色彩斑斓处。常识告知,只有荒山野水陌生人才拒绝单调。既然是因为野性蜕化,那就去需要不时展示肌肉处。常识告知,独自行进荒野,不打主意随时当半匹狼就最好不要出来混。既然是皮娇肉嫩,就去高原让毒日头暴晒和强风猛刮,让那皮那肉回归哺乳动物的原本。
“不走熟悉路,只爱陌生人”。据说这是自然爱好者的信条之一。俺喜欢。于是专挑陌生路,往横断山脉深处未去之处进发,走到哪儿黑在哪儿歇。但在启动焦点的那一刻,一个咨询电话打去交通局,得知选好的那路塌方了,至少十天后才能初通便道。于是临时改变路线。好在“谷歌地图”就是先进,它提示,往横断山脉的深处,其实可能的路多的是,凡那些井民没去过的地方,彼此连接起来,理论上就是陌生路。就像旅途中那些不知名姓的男女,理论上就是同路人。想通了,就勇往直前。
一个电话打来,老同学。本想约去自驾游,一听他的建议竟是百十公里左右外,且是高速公路能通的地方,便无情予以嘲笑:“那叫啥自驾游?背个名,冒个皮,羞死了人,还好意思拿出来说!”那边果然羞了,岔岔地问:“那你说,往哪儿走?”晓得老同学不敢,便故意直接激励:“来回至少两三千公里,且能独行就不约同伴,能走国道就不走高速,能走省道就不走国道,能走县道就不走省道……”“你疯了?”井民这边还没有说完时下流行的排比句,老同学那边已经听不下去。随后就使劲劝,说“使不得也哥哥,一个人跑那么远,万一路上出点啥……咋办?”
井民对此的回答是,“同一帮不解风情的人站在一起说排比句,本身就是井民所痛所恨之一”。说出这句方才想起,这话好像是韩寒名言,又有些不太好意思。老同学毕竟也是半蔫老头儿,拿韩寒名言反击他,未免有点羞辱太过。于是改口:“把人约好,把危险排除,把万一消灭,那还刺激么?瞧人家西班牙美少女劳拉,才14岁,就马上启程独自全球航海,你我这么……,不也羞愧么哥哥?再说,有点可能的危险,或许的万一,不也正是生活本该的常态么?路上,无非胎暴了,换胎就是。连胎都不能换,还开个啥车?……成天呆在家里不出门,万一地震来了,说不定还跑不脱呢!万一陨石落下来了,真要砸到你家,你莫非还能把家及时移动?……”井民原本嘴巴就方圆一平方公里无对手,加之自信确实真理在握,听得老同学只好独自把善意表达,令井民虽不从命却满心感动。
4号早上6点10分井民出发,傍晚5点时到达540公里外。中间翻过两座海拔4000左右的山,经历了出发地的35度高温,到半路上山顶的8度低温,遇上一场不见天日的大雨,两场高度怀疑走进迷宫的浓雾,几近吓得井民不敢前进,又不敢停下,更不敢倒退,好在老天吓人到差不多时,云开日出,雾去天青,一条巨大的彩虹惊现天边,兴奋得井民放开喉咙猛喊了几嗓子。曾几时,满目伤心的碧绿,沁脾的清爽,让井民只恨自己鼻孔还不够大,肺叶还不够宽广,血管还不够粗壮,否则,一定多吸些进鼻、进肺、进血管。
停过几回,都是缘于主观为自己客观为自然。回忆了一下,计有:给两棵大小不同的树各施过一次有机肥,给若干不知名的花草浇灌过四次有机水。最关键的,是这些肥和水都是井民的肉体亲自制造。“一天分四季,十里不同天”,那是小学课文就告知的横断山脉气象特征,完整读完小学的井民,这回才算亲身领教并相信。只是野山野树任撒野,荒山荒地撂荒尿,此乃人生一之大乐趣,自然之一大得利,课文可惜就没写。多半今后也不会写。那就只有决定历史的人民群众俺们,自由地去创造了。
休整了一夜,今早上吃饭后再走。又是300余公里,路却比昨天还烂,居然还大多都收了过路费。想起当初汽油加燃油税时,是说好了的收费公路大多取消,结果是税加进去了,收费却大多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就骂,骂着骂着就回到出发前的感觉,那种郁闷单调死痞的感觉,就悲哀地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是,在雅砻江深处一苍蝇馆子,吃到纯正的雅江鱼,吃的时候回望一江浑浊的洪水打着旋儿往东流,就怀疑那味道是否真正来自那江那水。但心知此地造假的成本极其巨大,使得井民又只能相信那鱼就是勇敢的打鱼人的浑水摸鱼。再说味道骗不了人,那不是井民吃过的任何叫鱼的玩意儿的味道,只能坚信那味道来自那条滚滚浊流。
一个之字型的急转弯处,一辆几十吨重的大车翻倒,幸好给小车留下了勉强可过的窄道。于是包括井民的焦点在内,陆续赶到的小车们,在大车司机们的羡慕眼光注视下,小心翼翼地从他们上下两头堵成的巷道边溜过。那一刻,曾想到过今夜无眠,路宿荒郊。然从心底升起的,竟是莫名莫堂的兴奋。大概是认定,“天当被来地当床”的浪漫,终于就会在今夜上演,此生总算又多出个牛皮可吹。井民一度认为,一个人的生命价值的高低,主要是精彩程度的大小,很大程度上与他可吹之牛皮的多寡有很大关系。哪晓得,大车不解风情地刚好翻成不许它的同类过,只许其它小车过。于是浪漫幻想被掐死在现实腹中。若问,真正是那样,怕么?吃什么?说老实话,此点意外早在井民盘算中,不怕。再说,还有那么多大车相伴。还有吃的,有喝的,出发前井民灌足了水,原本打算需要时人喝车也喝,眼下看来车不需要喝,那人根本就喝它不完。又再说,一个人被撂在荒山上,与大自然同呼吸共命运,与素不相识的人结成命运共同体,是种不是艳遇胜似艳遇的奇遇,是一个故意制造也很难实现的惊喜。唉,可惜!
突然从后面超上来的一辆车,车牌竟与井民的车后三数完全相同,而且那车竟也是焦点。突然就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超过它,拿屁股给它看,让他(她)惊喜,在这么个人迹罕至、车辙鲜见的野山荒岭,竟然有两辆型号完全一致的车,车牌竟然相同五分之三!让他想想,这该是个何等稀奇的巧合!于是追呀追,感觉很有点像郑渊洁曾撰文说的,有回他在路上突然发现前面有车与自己的车号码相同,并且驾车者是个漂亮妹妹,就对自己的车说,弟弟,我们追上她哈,给你找个女朋友哈,她停哪里你就停哪里哈……童趣徒然升起,只可惜,直追了三十多公里,好歹把那车追上,方才失望地发现,驾车的伯伯比井民还老丑。只好再加大马力,让他在淹没在由井民的失望与山路的干燥共同制造的滚滚黄尘中。
停下来这几个钟点,大口吸气,毕竟气不收门票。大碗吃肉,毕竟肉吃了经饿。大声打呼,毕竟打呼不受控制。同时也在盘算:下步往哪儿走?很快得知,此地与西部另一地那线,从来没走过,中间串联起好多个地、市、州、县,好些匹高山峻岭,好多条江河水,都是井民梦中的向往处。于是又找谷歌,发现那条线至少还有1400公里才回得了家。加上昨天今天已经走过的近900公里,全程下来的里程也就可观了。再说海拔,从大约500米,到大约5000米,再回到大约500米,比长驻的那座不能左转的城市的电梯,还要刺激。当然,从35度左右高温,到8度左右低温,却不仅仅是温度的降与升,井民细皮嫩肉从成天汗水不干、骚痒不停,到皮干气爽、肤安心静,再到汗水与骚痒一齐回来,完全可能比不曾出走时更难受。做这点思想准备,也是必须的。
尽管如此,井民还是不会犹豫和后悔。毕竟一个大男人,既然没机会打仗,也没机会打架,找机会挑战一下自身肉体和精神的承受力、应变力、适应力,或许也是必须的。尤其是井民这种细皮嫩肉的角色,如果不时不时疯一回,只凭点说话码字儿的功夫,就把自己的生物角色和社会角色给定格了,除了偶尔的自己,哪个会真正认你是个纯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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