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迷
途(下)
吴尔芬
3
在一排废弃多年的营房里,警官牛古找到高扬的同室方格。方格是个热情而能说会道的青年,他弄清楚牛古的身份和来历后,提了几瓶啤酒倒满牙缸给牛古就讲开了:高扬平日里不太说话,人特勤快,你看我们房间干干净净,都是高扬打扫的,他还帮队长洗衣服。队长军队转业,可凶了,老踢我们屁股,就是不踢高扬。高扬聪明,教练一讲就懂,一学就会,就是不爱讲话,老看窗外发呆,他女朋友叫群珍,也不象是在想她。昨天吧,昨天上午队长躺在车底搞车,我看高扬扛手摇出去,走到车前,高扬举起手摇,象要砸队长的样子。队长的头在车肚下,看不见,旁人也没别的人,我吓坏了,喊了一声。高扬扭头瞪我,脸都变形了,手摇咣叮一声丢地上。队长满脸黄油钻出来,说,干什么你。高扬就跑回房间,收拾东西。我问他干嘛,他不说话,满头大汗,昨晚才晓得他回家了……
牛古打断方格的话,高扬死了,自杀。
方格扑哧笑了,一口啤酒喷在牛古皮鞋上,全世界死光了高扬也不想死,方格说,他人聪明,女朋友又漂亮,不可能自杀的。
牛古问,你们队长呢?
方格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吃惊地说,你还没听说,队长昨天下午压死了。教练放我们三天假,让等新队长来。你看,大家都回家了,就剩我一个人,我的单车被高扬骑走,他还不送回来,我要去坐龙马车。
牛古果然看到外边许多教练卡车横七竖八停在宽阔的操场上,红白相间的标杆插成某种方阵。牛古脑瓜嗡嗡响,又想睡觉了,他拍拍额头起身告辞。操场上的沙粒被炽热的阳光晒得耀眼的一片,蝉声突兀响起,象一节节的木棍扔向牛古。牛古原地转了一圈,居然判断不出蝉在何方。
走进焕然一新的交警大门,牛古惊诧于一年没来交警就盖了新楼,相形之下公安局就太寒碜了。牛古经常可以听到会计关于银行户头仅剩5块钱的感叹,看到秘书起草的关于向财政要求追加拨款的报告。交警真他妈的富,牛古想。警校同学黄瓜笑得一脸都是牙齿,听牛古要了解队长的案子,脸上的牙齿又多出来,血红的牙床都露出相当的部分。干了十多年第一次处理自己压死自己的案子,黄瓜说。
正在修路不是,一个厂的发动机要运到福州,在我们路段陷了,折了钢板,就请队长帮忙。本来呢,他那破烂教练车不能走长途,可人家出一万元,他就鼓弄了一下装上了。发动机可是十来吨哪,体积又小,他怕压断车厢,于是垫了一层铁板。那破车没开多远,突然自个刹死,发动机往前冲,就把驾驶室压扁了,人还不压成碎片?这事不能怨谁,第一教练车不能跑长途;第二是超载;第三没有钢绳固定;第四不准垫铁板要用木板。队长是老司机,不会不懂,我只能理解为阳寿已尽自己找死。黄瓜抑制不住兴奋,滔滔不绝,牛古听得头晕眼花象远古传说。
黄瓜坚持留牛古喝酒,说同学难得一聚。牛古想睡觉,坚决要走。黄瓜无奈,要开蓝鸟送他,牛古抛起钥匙,说金车银车不如自己的破车。走向长江边三轮时,牛古发现眼前黄瓜的四肢依然干瘦,只有臀部肥硕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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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珍是乡供销社的售货员,站儿童鞋帽柜。牛古去的时候正停止营业,兴奋的人群蝗虫似地围着绕来绕去。牛古挤进二楼走廊,年迈的妇人拼命擂其中一扇门,她哭喊说,还我女儿还我女儿。主任向牛古介绍了事情的原委,昨晚小查跟群珍去散步,群珍摔死在马路沟,这不,群珍母亲向小查要人呢。牛古说,这怎么行呢?主任说,没法子,劝不住。
有牛古撑腰,主任口气硬多了,让开让开,公安局的来了。老妇见牛古严肃的面孔也停止擂门,怯怯地说,政府要为我做主啊。
小查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背上已哭出一片汗渍。牛古关上门,主任说,公安局的来了,小查,你要说实话。
我和群珍是同一批招工进来的好朋友,她谈恋爱谈得好好的,怎么就死了。我说看电影她说散步,主任知道我喜欢看电影,可是她说要散步。我们走新马路,刚倒的水泥,平平整整,特好走。我去买了两块冰糕,主任知道我不爱吃冰糕的,我爱吃泡泡糖。我去买了两块冰糕,群珍前头走,我买了两块冰糕出来群珍就不见了。我拼命喊群珍群珍,没应我。走前头一点,最多一百米,就看到挖得非常深的沟,又喊群珍群珍,没人应,我想她肯定是不小心摔下去了。跑回去借了卖冰糕的手电,一照就看到群珍红色的裙子。我吓哭了,坐在水泥板上起不来,以后来了很多人把群珍抬上来。我哭到现在。群珍是我同一批招工进来的好朋友,谈恋爱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牛古头痛欲裂,没做笔录,他想睡觉。主任说,这是偶然的事故,不关小查事。牛古随口说,不关小查事。小查说,公安局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们不懂,群珍妈擂了一天的门,把我胸口都擂烂了。
主任说,包工头被我叫来了,应该是他的责任,你是不是见见。牛古说,见见。包工头是个蓄长发的焦黑青年,他在主任办公室抽烟,牛古看到烟蒂已在缸里堆积如山。他迷茫的眼神和牛古犀利的目光相遇打了个哆嗦,尽管稍纵即逝牛古还是捕捉到了。
包工头说,那一段填高
八米,设计时没讲排水渠,我都倒好水泥了才讲,没法子,只好挖下去。本来有木板围着的,下工前我验过,怎么会没遮没拦呢,你想想挖八米深的可能没拦吗?我估计被附近农民拆走了,他们常偷我的材料,别说木头,钢筋水泥他们也偷。你们公安局可要管管……
牛古头晕眼花的老毛病又患了,神志有些迷糊,在主任要求处理的喋喋废话中下楼。牛古启动边三轮,眨眨眼,摇晃几下头颅,清醒了一些。主任握紧离合器请求他处理此案。牛古恼火非常,狠狠甩开主任的手,大声喝道,这鸟事不归我管,老子破案。主任惊愕在一边,牛古的边三轮疯狗似地窜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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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三轮疯狗似地窜了一下就不走了,牛古怎么踩也点不上火,不得已坐地上折腾。主任刚遭训斥,明显露出得意之色。暮色渐渐四合,围观的屁孩子已面目不清,牛古还在徒劳地踩发动机。
牛古拱着屁股推边三轮去乡派出所,仅有的一个民警也不在,牛古锁上车留了条子坐私人中巴打道回府。
牛古靠上高背,觉得被抽空了骨骼,疲倦之极。忽明忽暗的灯光照着紧闭的眼帘,错车的轰鸣如雷贯耳,牛古觉得它们都很遥远,意志更加朦胧。牛古回忆从早上被刑侦队长拖出麻将桌一天的侦破经过,不禁毛骨悚然。
毫无疑问,高扬是自杀。但是为什么自杀这么简单的问题忙乎了一天居然也没有任何进展。牛古想起唯一的证据,抖擞精神从胸袋摸出那张欠帐单,展开细看。乘有人上下车内开灯的机会,牛古脑袋嗡的一声,他辨认出欠帐单上涂满两个字的痕迹,字迹潦草形状各异,牛古看出来是“没劲”。
也就是说高扬写了无数个没劲后撕掉,再写欠帐单,然后下决心一死了之喝了一瓶乐果。居然有人为没劲自杀,牛古脑瓜又嗡的一声巨响。牛古恍忽间觉得自己就是高扬,真他妈的没劲透了,牛古想。想到这里牛古一阵恶心,立马要吐。
牛古伸出窗外呕吐,路面象传送带飞速溜过他眼底,又一阵抑止不住的心慌。牛古巴不得肠胃一起翻出来让风吹拂一遍。
牛古听到车厢内异口同声绝望的尖叫。呼啸的风掠过他耳畔,稀释了尖叫的恐慌。
坐在牛古后排的旅客在思维停顿的瞬间清晰地看到迎面扑来的大卡车与中巴擦肩而过,牛古的头离开躯体,头颅象掏光的西瓜皮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转数圈,不知落在何处。抛弃了头颅的脖颈靠向高背,白生生的切口非常之整洁。中巴急刹下来,牛古后排的妇女满胸膛恐惧从口腔破门而出,象一个硕大的陈年酒瓮摔在玻璃窗上。
只是没人注意到那张欠帐单长时间在暮色苍茫的空中飞舞,如一片无枝可依的深秋落叶。那是解开高扬死之迷的唯一线索。
原载《厦门文学》199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