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迷
途(上)
吴尔芬
1
高扬死在连日阴雨绵绵之后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并非梅雨季节的长时间雨水下得人心慌乱,无事可干的人们睡意朦胧中看到石灰墙上的褐色霉斑日惭扩大,以强硬的横蛮霸占领土。这是福建西部蹇畲村的一个夏季雨天,若干个慵懒的年轻人窝在村头唯一的小店里打扑克,选拔输家掏钱喝酒。老板拖把小竹椅坐门前,屋檐水砸在他脚尖,产生微小爆炸;雨声象一张布罩在头顶;无肉的骨头锅里翻滚,飘荡的香味也似可有可无了。年轻人的牌一张接一张甩向他后脑勺,他又选了个位置,重新坐好。
老板抬起头时高扬骑单车飞驰而过。警官牛古后来找他,老板就后悔自己不该抬头,我不是有意的,他说。
难得的晴天,受潮的衣物比太阳更早出现在村子里。然而,风很大,把所有的晾物吹成沉甸甸的斜面,一个硕大的红色塑料袋里边鼓满空气,在屋顶之间蹿来蹿去。沉默的高扬是个勤劳的青年,总是早出晚归。母亲进他房间抱被子出来,她并不在意他已经不在房间了。高扬妹妹早晨挑一担炭灰去粪寮倒,她这时奔跑回来了。肩上两个粪箕是展开的翅膀,她鸟一样在风中踉踉跄跄跑过曲折的田埂,残余的煤灰飘飞着追赶她。大风把她的呼喊声打碎了,人们听不清完整的意思,只看到翅膀飞过木桥时折了,一只粪箕掉进河面,扁担也跟了下去,她迅速逮住另一只挎肩上继续奔跑。
紧接着人们看到高扬妹妹率领父母亲往粪寮方向奔跑,情急中她忘了放下粪箕,还挎着跑在前头。然后是只卷一只裤管的父亲。风太大了,后面的母亲看去只有奔跑的动作,却没有奔跑的速度。跑在最后的是他们介于哭叫和诉说之间的杂乱无章的声音。人们意识到了什么,便有好事者紧随其后。
高扬壁虎那样张开四肢趴在灰堆上僵硬无比,炭灰掩没了他部分躯体。后来居上的年轻人说是自杀的自杀的,立即吃了高扬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此时大家听到头颅撞击木门的沉闷之声,纷纷扭头,高扬母亲已晕倒在低矮的门槛上。有热心人自告奋勇抬她回家。
2
警官牛古是在麻将桌上接到刑侦队传呼的。什么鸟事?睡眠严重不足的牛古垂着眼皮问。刑侦队长似乎还没洗脸,眼屎在眼角处亮晶晶的,蹇畲村死人了,队长说,你他妈的去看看。牛古嘀嘀咕咕骂着去启动边三轮,边三轮的龙头坏了,走起来急想向路边冲,一窜一窜的姿式跟牛古一样萎靡不振。
警官牛古走到粪寮前,一大堆人被一个枯干的老头挡在门口,老头劈腿伸臂成大字。老头远远看到一顶大盖帽浪尖的船那样飘过来,收起大字扑过去握手,高扬被杀了,我保护现场,老头说,他是我的儿子。牛古脱帽扇风,然后掖着低头钻进粪寮。大家鱼贯而入。牛古点燃一支烟蹲在边上抽,他瞪着高扬的尸体,大家瞪着他。牛古抽完一支烟就站起来,拍打拍打帽子戴上出去。老头急了,一把抓住他袖子说,你没细看,公安同志。牛古说,看个鸟,自杀的。大家交头接耳议论,老头更急,比划出某种动作说,你没拍照。牛古耸肩笑了一下说,没机子,你有吗?老头搂住他一只胳膊说,是被杀的,我保证。牛古说,你保证是你杀的?老头傻了眼,松开手。牛古轮了一圈疲劳过度的眼珠说,去你家看看吧。老头手舞足蹈向牛古倾诉,高扬是乖孩子,不说话,干活,从不让自己闲着,从小就听话会念书,考大学差两分,他不再念。老头别脸指后边成一线跟着的人流说,高扬不抽烟不渴酒不赌博,你可到全村问问,他就爱干活,落雨天没事拨弄收录机。
高扬房间里塞满阴暗的霉味,墙上挂一条字体蹩脚的横幅“在上帝和全世界面前只有强者才有权贯彻自己的意志--希特勒”。牛古关上门搜索。一会牛古就出来了,老头迫切地问有收获吗,公安同志。牛古扬一下手中的纸说,就这。老头夺过来细看是一张欠单,纸头有“驾驶员培训中心”字样:
队长50元
群珍43元
豆干18元
牛古折好纸说,高扬在培训汽车?老头说,他要学开车,我借了五千块钱让他去,不常回来。牛古说,知道了,我可以走了。老头的四肢又张成大字说,不行,吃顿饭吧。好吧,牛古沉思片刻说。牛古重又关上门躺在高扬床上睡觉。
饭桌上,猛然想起高扬回来干什么呢?牛古筷子敲打碗沿问。不知道,他很少回家,老头说,他昨天回来我在田里,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觉了。那谁知道他回来?他妈。人呢?气昏了,在床上。还有谁?豆干。哪个豆干?刚才送菜的老板,还有一碗汤要送。
豆干把葱花豆腐汤端上桌,提篮子要走。豆干,你昨天看见高扬?豆干转过身,吓白了脸。高扬穿雨衣,骑单车,飞快,没看清,豆干说,我不是故意要看见的。牛古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坐下慢慢说。高扬借你18块钱干嘛呢?豆干刚坐下蹭地站起来,绝对没有,我从不借出去一分钱。牛古出示欠条给他看,豆干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说,我可以发誓,公安同志。知道了,你走吧,牛古耸肩灰心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