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美丽的话语在你身边围绕

吴尔芬

人类自从有话语就有了交流与欺骗。作为我话语对象的那个女孩说不是，话语还能解释与说明。我说解释与说明还是为了交流与欺骗。另一个朋友说你们搞文的真有意思。我说没意思，搞文的只有三种人：野心家、自大狂和精神病。我理解这位研究生朋友，他的课题是白血病骨髓移植，精确无误一丝不苟的科学和满纸荒唐的文学互相羡慕。

科学的揭示往往让话语的欺骗陷入尴尬。无数文人骚客讴歌不绝的花是什么？是植物的生殖器；人们赞叹不已的金鱼红帽子是什么？是长在脑袋上的肉瘤。巧夺天工的盆景是什么？是被人为戕害的驼背的小老头树。推而广之你就知道插花是什么？笼中鸟是什么？根雕是什么？话语的欺骗给人性中丑陋的变态欣赏提供了遮羞布。我想起老爷子鲁迅的一句话：如果插一枝花在瓶里是热爱生活的话，那么剁一条小孩的胳膊放置案头便是热爱孩子（大意）。这句话我以前一直闹不清其含意。

我们以别人的童年推断自己的童年，以别人的老年揣测自己的老年，以1993， 臆想1893年、1793年甚至公元前1993年。因为“人与我同尔古今一也”。当我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它已离我远去不可重复，留下长辈支离破碎的细节回忆。历史与生活唯一指示我们是话语，舍此空无一物。据说一般作家掌握的词汇仅有五百个左右，也就是说他们凭借屈指可数的有限性话语编撰变化无穷的无限世界。印在纸上的浩如烟海的铅字话语在告诉你这个那个的同时你不怀疑它的欺骗性吗？

你跟某个女孩因无缘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对她心存谢意。但是，你能给她票子房子车子吗？你能帮她解决招工转干提拔调动文凭农转非吗？最起码你能搞到法国香水廉价花裙新鲜冰带鱼吗？都不能。你搔耳挠腮激动半天只能许诺她：我写篇文章歌颂你。女孩嗤之以鼻扬长而去。你是不是觉得当个“著名文学爱好者”特别无能无奈无聊无关大局呢？话语一字千金，话语一文不值。

话语用以交流，欺骗以交流实现。因而有关于鉴别话语真伪的话语，而关于鉴别话语真伪的话语，是否有欺骗性呢？这有点像文革中的夺权，反夺权，反反夺权，反反反夺权。话语的欺骗性同目的的功利性成正比，所谓童言无欺，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很简单的道理：他们骗你干什么？有经验的老江湖都知道，有人邀你一起区发财，你立即要做的是捂紧自己的口袋。

我对一个一心要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男孩泼冷水，他说，我不要听，你为什么不说鼓励的话？同学被他一往情深的恋人抛弃，来信说你能写封长信安慰我吗？母亲一生气就去邻居家慷慨陈词，说讲一讲气就消了。恋中人的誓言怎么说也不算多，朋友间的酒话怎么说都不肉麻。人们明明知道话语的欺骗却甘愿相信它，本没有一个狭义世界或情爱世界，并不妨碍人们为金庸和琼瑶的作品潸然泪下。文学作品无非是美丽的谎言。

沉默寡言者要么无话可说要么有话说不出。前者悟而后修修而后佛，佛非佛，真僧只道家常语。后者没文化知识没表达能力。在太阳下睡懒觉的乞丐与打坐悟禅的高人，他们的沉默不可同日而语混为一谈。可是往往被一概冠以深沉，并以沉默是金自诩。而能说会道一般被认为油腔滑调油嘴滑舌花言巧语卖弄自己不可靠。其实十个人中有九个人能沉默两个小时。不信你试看看。

班里要开座谈会，班长担心会冷场，班主任说没事，冷场了叫吴尔芬侃。有同学敲门进屋，说没其它事，就想听你聊天。我只好憋一股劲，抢圆了侃。大家只觉得我荒唐、可笑，没人会觉得我很难。我心想你侃两小时我听听?古人言言多必失；又有古人言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听起来胡思乱想胡搅蛮缠胡说八道侃掰又要不犯错误不得罪人不损自己，事实上他妈的比挑大粪还累。

我认真看《爱你没商量》仅仅因为它是室内剧。室内剧没有自然风光没有枕头加拳头没有冤冤相报没有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石破天惊，全靠台词扛着。台词即话语，不是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吗，这么说这种靠台词扛住的电视剧就是纯艺术。你可以说没拍好，但你叫侃四十二集你肯定没台词。

写字大腕王朔是个侃爷，写下《我是你爸爸》就能往下侃出一部长篇。然而王蒙对他的评价是此生文质彬彬讲文明、讲礼貌，甚至还有点羞涩和木讷，不见一丝半点痞子味。而管谟业极能说，用他的话说常常吃亏在嘴上，故笔名“莫言”，忠告自己缄口。所以我时常想，用“莫言”告诫自己，将想说的话侃在纸上也许是正道，是唯一出路。

我要交流，因此发出以上话语，旨在欺骗自己，似乎有人跟我交流了。生命不息，交流不止；欲望不灭，欺骗不断。人类的话语从交流开始，以欺骗而终。

        原载《文学自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