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群厕之上
吴尔芬
这里指一个方位,我住所的方位,我的住所在群厕之上。
八月闷热的夏季,街上依然人声如潮,我趴在案头写一部叫《随处倾诉》的小说,大有殚思极虑之感,端了木椅到阳台吹风。垂下眼帘,我听到前面总工会舞厅卡拉OK的歌声,歌者感情充沛,饱含得志后渲泄的惬意;右侧蓝球场球面撞击水泥地的沉闷之声,以及若干中学生进球的欢呼;左侧酒店老板一匹狼狗莫名的吠叫,它以猪肝滋养的健壮体质发出对人类的蔑视;身后邻居的电视播出刀剑之声,似乎是讲叙一个杀人越货的故事。诸多种声音的冲击,让我感受到生活在闹市之中。这时我闻到一缕气味,它从楼底的小巷阴风中旋起,夹杂粮食变质的腐烂和人类弃绝的异物的气息。它以若有若无的方式浮游空间,叩击三楼阳台上的我。
除了那些声音让我饱经骚扰外,气愤的还有喇叭声,它无的放矢的聒噪把周围酣睡的居民惊醒。许多同事为办好广播节目整天奔忙于采编播,但喇叭却象冬季藤条上的枯叶竞相凋零,仅剩光秃秃的线路。于是,台长在广场安装了大喇叭,以示宣传老大哥廉颇尚在,播音员义正严词的宣读竟意外地遭人唾弃。此外,强烈的西照总是使炽热的午间无法成眠。关闭窗帘午睡是不可能的,只好将草席拖到地上,以享受水泥板的凉意。可是每天总是被窗棂间斜进的烈日刺痛大腿,醒来看到光溜溜的柜壁倒影出闪烁白茫茫光泽的双腿,免不了一番唉声叹气。
再侧耳细听,还有什么声响发生在躯体的周围?大街上人与车辆的嘈杂;工地上夜以继日的打夯;BP机和手提电话夸张而固执的呼唤;小贩言过其实的叫卖;官迷不可告人的密谋;以及各种工业技术生产出来的假音,你误以为丰富多采,其实都是垃圾:人类的秽物。
这是崭新的发现,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生存在群厕之上,以前只知道一个叫阿魅的同事生活在一楼的群厕之间。阿魅家三面环厕,再苦闷的炎夏也不敢贸然开窗,否则将立即遭到蚊蝇和异味的围攻。阿魅是小城屈指可数的足球狂热者,神采飞扬的足球明星贴满一堵墙,使他终年不见天日的小套房有了些许亮色。阿魅夫妇及孩子都火鸡似的苗条,不懂是否跟他们的生存环境有关,阿魅说,搬出这鬼地方是我终身的愿望。
写到这里,我似乎又闻到楼下泛滥上来的弃物之味,对面舞厅歌声炸起却是如雷贯耳的事实。那么,人类弃物的异味与我垂直,而人类追逐享乐的声音与我平视,
这就是我生存空间的现状。而且是四周堆满书籍的窄小空间,仅十一平米,对我而言则意味着书房兼卧室兼会客室兼单身汉所必须的生活包容。
现在,我开始审视六面体的空间,它以被抛的方位存在于小城边缘,而以中心的姿态接受四面八方的话语之声。可以设想,梁上君子光临将茫然四顾一无所获,如果把书籍折合成废纸的话。这样的环境居然为我提供了一个观测世界的场所。面对成排的书籍,无异于面对成排的作者,他们都是心思发达的人,一叠装订整齐封面明亮的白纸,凝固了他们意志和情感的冥想抑或杜撰的故事。它们以关闭的姿态并排在那里,形成浩如烟海的文化景观,使在它们围绕中阅读的我具有时间和空
的瞬间中心意味。渺小与渺茫的感受由此而生,也许是单薄的一册,但展现的景观让人究其终生只能望其项背。那么,他们给我带来什么呢?除了阅读疲倦就是一片庞杂。如是,我的心灵并没有安居之所,虽然有众多的大师随时迎接我叩开大门,仰视、请教或对话。因此,我对纸张产生敬畏感,永不开口,但可能以深奥的脸孔拒绝你抵达。假如对你的生活不构成意义,所有的价值观都是慌言。
此外,案头桔黄色的台灯照亮眼前红格白纸,期待我不同心境的记录;一部红色电话,它常常骤然响起,带来尘世的问候或朋友关于享乐的邀请。还有就是木板窄床了,劣质草席以及一捆大话连篇的杂志托着我进入梦境。
这么说来,是我无能,在财源滚滚的今天,还困守一隅,苦死活该。世界上有太多的欢乐,为什么不去参与?我们从腌脏的酒馆听到祝贺和拳令;从通宵的窗口听到扑克或麻将摩擦桌面的喧闹;从摸奖广场传来炮仗的轰鸣;从发廊溢出女人温柔的笑语。诸如此类的聒噪使我们产生错觉,以为拥有快乐是多么的容易。这是人的快乐吗?不,它仅仅是钱币的欢叫声,或者说是无数种声音在向钱币献媚。
自从金钱成为人唯一的太阳后,个人的乐趣就丧失了。想当年和朋友挎着吉它到草地上弹唱的情景已经恍若隔世,如今还有谁为爱情唱赞歌、为雨夜弹起古琴、为黄昏吹响小号?我们拥有什么呢,对了,拥有酒杯大的成功;鞭炮大的喜庆;拳头大的恩怨;烟嘴大的人情。
我在所收藏的全部印刷品中,寻找值得相信并仰望的至高者,我失望了。他们各执一词,个个真理在握,但不能改变你的人生。就象我经常坐在阳台上,或漫步街巷,期待出现属于灵魂的声音:虔诚的忏悔;真实的道歉;绝望的呐喊;纵声的歌唱;哪怕是一个女人因失去爱情的低声啜泣。然而我失望了,除去金钱的呼啸什么声音也没有。遥远的某处,隐隐传来二胡独奏,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弦声散发出忧伤,让人感到由衷的温馨。且慢感动,它来自酒巴,从高技术的光盘发出。我听到阿炳在哀鸣,为发财的商贩。
群厕之上的三楼一间书籍环绕的小屋构成我的生活,充满暗示与象征意义:即现代人家园的无根性,与价值的慌言为伍与人的秽物垂直与金钱的聒噪平视。
1995年2月
原载《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