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寒风凛洌啊,寒风凛洌。我们七八个人站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每个人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操场上悄无声息的,我们谁也不敢出声,只有前面一颗香烟冒出忽明忽暗的一粒红色。
烟抽完了,副校长把烟屁股一弹,红色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地了。副校长说:“半夜不想睡觉是不是?我带你们出来吹吹风。现在还想讲话吗?”
我们谁也不敢回答。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在一所县属中学上初二或是初三。该所中学处在一大片田野中间,空气很好,天很蓝——这是勿庸置疑的。我们学校教学质量不错,中考成绩在全县数一数二,有几位老师以对学生极其严格而出名,听说过有一名化学老师一个耳刮子把某学生的耳朵打聋了。
这名副校长,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虎背熊腰,身形威武,平时我们都很怕他。那天晚上是他值班,宿舍楼熄灯后,我们宿舍的人还躺在各自床上聒噪不停,不晓得什么话题这么有吸引力。当我们还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时,副校长站在了我们的宿舍门外。他把所有人像小鸡一样拎出被窝,命令我们不要穿衣服,下楼,到操场上去吹吹风,凉快一下。
这是冬天了啊,空旷操场上的夜风必然是冷的。当我们的牙齿上下直打架的时候,副校长让我们交待是谁带头吵闹的。说实话,我们哪知道是谁带头吵闹呢,都差不多吧。所以没有人交待。不想交待是不是?副校长说,那好,分成两排面对面站好,相互打两个耳刮子,要用力!
两个耳刮子打完,手也热了,脸也热了,站在风里果然也不那么瑟瑟发抖了。副校长又带领我们去操场边上一个地方,那里弄堂风最为强劲,在那里我们继续展示了十几分钟的“风采”,直到刚刚热乎起来的手和脸重新变冷。裹着大衣的副校长扔掉了又一个烟头,我们才洗衣革面地回到了宿舍,重新钻进了温暖的被窝。
奇怪的是,第二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感个冒、着个凉啥的。那时大家身体好着呢。更没有人把这事告诉家长,哪还有脸说啊。再说,这种事也太正常不过了,学生不听话,老师管得严,家长不知道多开心。
我的同桌郑同学生性调皮,他父亲与我们数学老师老熟识,数学老师甚至被邀请去他家吃过几次饭,喝过几顿酒,郑同学父亲也一次次委托该老师,无论如何要抓紧这孩子的学习,“不听话就打”。有一次,大概因为数学作业没有完成,郑同学在晚自习时,被勒令双膝跪在扫帚柄上。扫帚柄是一根硬木头,膝盖下也是骨头,没什么肉,学过物理我们都知道,双膝与木头的接触面积很小,压强很高,这是极痛的酷刑。该同学跪上去时,脸上表情都痛得扭曲了,一些女同学干脆都不忍心再看。但数学老师硬是对着手表,看他跪足十五分钟才让他下地。下地时该同学摇摇晃晃,差点站不起来了。
这个数学老师,对扫帚这个体罚工具有所偏爱。有一次上课,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数学公式背不出来罢),有六七名学生被要求站上讲台,在黑板上受刑。老师从扫帚上抽出几根竹枝,直接抽打学生的脚踝骨。竹枝极细,在空中划过时会发出“嗖嗖”的啸音,落在脚踝上直接印上一条条的红血丝。每抽一次,竹枝“嗖”的一声响过,同学伴随一声惨叫,会直接从地上蹦起来。有个同学叫阿华,排在受刑者后列,见了先行者的惨状,轮到他时,竹枝还没落到脚上,他就已经像青蛙一样蹦了又蹦。
数学老师还擅长用饭盒、铅笔盒、黑板擦敲头。饭盒是铝制饭盒,四十多岁的数学老师力大无比,一饭盒敲在同学头上,饭盒立刻扁成了麻花,若有剩饭则立即稀哩哗啦地洒落一身,视觉效果奇佳。铅笔盒一记敲下去,则立即解体,钢笔、圆珠笔、尺子和圆规会飞遍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我有一次也被敲过铅笔盒,初三第二学期某次课外活动,我在操场上打篮球,数学老师莅临班级,把同学们叫进教室补习。我因在篮球场上玩,没有听见,终于进教室的时候,数学老师就爆发了:“还有几个月就要中考了,还在玩!”他抄起我课桌上的铅笔盒,就往我的脑袋上砸下来,砸完了说:“成绩好怎么样,成绩好我照样要打!”我只是很心痛我的铅笔盒,它本来就不新了,这会儿更是四分五裂,估计我被敲的一瞬间,班上喜欢我的女同学们一个个心都要碎了(后来的中考成绩我竟然夺了全县第一名)。
跟这两位强悍的老师相比,个子不高的地理老师则只是从语言上给予同学们“恶评”,例如“你这只乌克兰大肥猪”这句话就被一次次用到某位偏胖又稍显迟钝的男同学身上。这给我造成了一种印象,以为乌克兰这个地方真的盛产大肥猪,多年后我查了资料发现并非如此。
现在我写下这篇文章,并非想翻旧账,事实上我们或许早已原谅了那些体罚过我们的老师。我只是想说,我们要历史地看待问题——那个年代这真的只是校园里的一种常见现象。可能现在的孩子们都无法想像。事实上,现在的校园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大多数老师根本不敢动学生一根汗毛。学生会在老师面前扬言:“你敢动我试试?我爸是李刚!”就算他爸不是李刚,闹到学校来,也会让老师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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