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周华诚
某某死了。
我妈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我离开家乡读书工作,一年中回村的时间屈指可数,村人面孔依稀有些记忆,但能叫上名字的则实在不多了。
我妈又说了一遍,那名字好像听过,但想不起人是怎样的。我妈又说,那年夏天,他的孙女被汽车轧掉了一只手臂——你记得不?
我一下子记起来——他,怎么突然死了?
喝农药死的。喝了两瓶草甘磷,还有一瓶开了,没喝下去,喉咙和舌头都被药水烧焦了……死得真惨啊。
是五年前的夏天,我去过他家一次。他家在公路边,一个土坡之上,房子四周草木芜盛,一看就是无人打理的样子。那时,他家才两岁大的小孙女,刚刚出过车祸不久,全家人仍笼罩在一片挥散不去的阴霾之中。
年轻劳力远赴城市打工,年幼的孩子就扔给祖辈抚养照料,这在当下的中国农村是极为普遍的现象。祖辈大多缺知少识,要么一味娇宠,要么疏于管理,孩子又因缺少父母爱的滋养,成长问题接踵而至,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
我们村口的代销店,是村中闲散人员的集聚地,每天从早到晚人声鼎沸,无它,就是赌博。这些生活拮据、油水贫瘠的乡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会驱使他们从衣缝角落里抠出令他们几乎难以承受的金钱额度,轻易地扔到赌桌上。直到输光了一个月甚至半年的辛苦劳作之后,他们才会灰头土脸地离开。但他们不会吸取教训。等到口袋中好不容易又有一点闲钱的时候,他们照样会把钱扔到赌桌上来。这足以使我误认为,这些人在生活中的抗击打能力是超强的,似乎命运的任何灾难都无法击垮他们。
这对50多岁的老夫妇,每天都会带着2岁的孙女去代销店里玩,实际上,他们是去观战赌局。这里的赌局风云,简直就是乡村平庸日子里的好莱坞大片,刺激着每个人的眼球和神经,同时也像吸鸦片,让人欲罢不能。即便是对观战者也不例外。就在一场扣人心弦的赌局进入高潮的时刻,悲剧发生了,一辆满载的货车从公路上驶过,独自玩耍的2岁小女孩踉踉跄跄地迈向了公路中间……
小女孩在她的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右臂。从赌局中回过神来的祖父母发了疯一样冲出门外,但已经无济于事,他们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剩余人生的所有欢乐,以及儿子、媳妇一家人——他们把受伤的女儿带走了,再不愿回到这个家;也许他们不会恨父母,但无法原谅父母,这个家庭再也无法回到虽然清贫但仍显和睦的昨天了。
当时我是多么痛恨农村的赌局——像一颗毒瘤,恶毒而迅速地腐蚀了我的村庄,在十几年前还有着淳朴民风、厚道人情、相互之间温良恭俭让优良传统的家园。而现在戾气却在到处蔓延……我去这户人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因为我原本并且一直与这家人不太熟悉,要揭开人家巨大的伤口又是相当残忍的。我在他们家待了几分钟,看看他们是不是需要寻求来自社会的帮助。
那个身材高大、胡子拉碴的男人佝着身子坐在阴影里,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槁骸。他叹气说,儿子已经把小孙女带走了;他已经无法再补偿给那么小的人儿一只手臂,如果可以,他宁愿把自己的给她。
在那之后的几年,我都没有再见过他。当然他还在村子的角落里活着。我以为时间会埋葬掉曾经的悲伤,一如那些输个精光却仍然会从头再来的赌徒们,生活的打击不过如此——逆来顺受惯了的农民,从来自有一种思维去解释和接纳它,并且把它作为自己命运里理所应当的一部分。
但终于,在事隔多年以后,命运还是一并清算了他。
村民传出的消息,说他在临死前已经安排好一切。他年纪大了,健康每况愈下,今春准备的五斤谷种都无力播种到田间了;出事前的几天,他的老婆还跟他吵了一架,据说她经常骂人;两年前他去一家工厂守大门,至今存下两万块钱,一分都没用过,是交给儿子的,算是对小孙女的补偿;洗了个澡,然后去曾经是赌场的代销店买了五瓶草甘磷——那是一种效果显著的除草剂;喝下去之前,还给远嫁的女儿打了一通电话,但女儿并没有听出父亲的话外之音。
那是一个性格很硬的人——村人说,他决定了的事,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他。他一定是觉得这个世界,已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了吧;活了一辈子,活成这样,不如死了算了。
他死了以后,他养的一条狗,在尸体前哭了两天,呜咽不绝,赶都赶不走。因为这条狗,前去看望者没有不落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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