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门斩子(短篇小说)/南飞雁
(2025-11-10 15:30:15)
辕门斩子
南飞雁
一
去年,小蔺从乡里考到县文旅局,编制归办公室,人在文化股、文保非遗股工作,整日忙得抬不起头。平心而论,他根本不愿考文旅局,忙是其次,主要因为太熟。当年文旅局还叫文化局,县剧团归文化局管,小蔺这一拨剧团子弟都在局家属院长大。家属院两栋楼,住户全在本系统,等小蔺进了系统,随便见个人都是长辈。比如文化股股长老段,兼着文化馆馆长和局班子成员,平时不来坐班,一干公务全交给小蔺,还总说:“我喊你爸蔺哥,你就是我大侄子,工作你来干,叔放心得很,很得很哪。”
老段登过台唱过戏当过副团长,底子不算虚,小蔺又是正经后生晚辈,所以加了念白功夫,左手搂髯口,右手前运指,活脱脱长辈点拨教诲。老蔺听完转述,放下酒壶,冷笑数声才说:“小段是行政副团长,老子才是业务副团长,他那点儿玩意儿还好意思出丑?有道是千斤念白四两唱,他念白上也就三钱的能耐,差得很,很得很哪。”又慨叹道,“他对不起我的地方多了,要不是你现在归他管,老子早骂上了,敢不服,大耳刮子早抽上了——罢了罢了,看在你面子上,先饶了他吧。”
不光老段,全局干部职工都被老蔺逐一点评过,评价最高的是局长老马,“除了是个窝囊废,别的还凑合”。听得多了,小蔺也就只当一乐。有时独自加班到半夜,他一边骑车一边默诵点评,等心情好起来,差不多也到家了。离婚时按老蔺的主意,小蔺坚持要房子,存款都给了前妻。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明面上只有小蔺住,倒也算宽绰。这天加完班回家,他一开门就知道坏事了,眼里影影绰绰全是烟,老蔺面若重枣双目微闭,跟香火中的关二爷相仿——脸红因为喝了酒,闭目养神因为等得犯困,这些小蔺都知道。老蔺的来意,他当然也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万不能开口去问。老蔺不是心里存事的人,肯定会先绷不住。果然,见小蔺一脸真诚的莫名其妙,老蔺直奔主题:“戏迷班讲课,是你让老魏去的?”
果然因为这个。小蔺笑起来,打开窗户让进冷风,又茫然又无辜:“领导定的,我一个科员小虾米,做不了主。”
“放屁!”老蔺一眼戳破儿子的鬼话,“领导管得了这么具体?我在文化股帮过忙,我知道里头的弯弯绕,就是你说了算!”
这也在意料之中。小蔺不慌不忙坐下,顺走他一支烟,笑道:“怎么能跟你比?你在文化股借调一年,打过局长骂过书记——惭愧啊,一代不如一代啊。”
听小蔺这么说,老蔺脸色好了很多,就像关二爷听人讲过关斩将。这次授课的人选有老魏和老蔺,老魏导演老蔺编剧,都是唱戏出身,资历相近,原本让谁去都行,也不算什么大事,小蔺的确就能做主。可一旦让他做主,老蔺偏就去不得,总要避避嫌。
“计较这个干吗?”小蔺推心置腹,“一堂课三百块钱,要不我给你?”
“绝不是三百块钱的事。”老蔺正色说,“往大里讲,老魏误人子弟,往小里讲,他迫害我那么多年,你不替你老子出气,还要给他送钱?倒找钱都不行,丢人哪!”
搁以往,老蔺情绪渲染到此,就该摔手机了,不过今天刚换了屏贴了膜,实在舍不得,只好虚张声势一晃,好比手里马鞭一抖,便有千军万马涌上戏台。枪林弹雨经历得多了,小蔺也有了斗争经验,知道他情绪达到顶点就要落下,忙见缝插针说:“要实事求是嘛,前不久省里搞培训,你推荐的那个的确有实力,不就去了?”
老蔺丝毫不领情:“那省里征集剧本呢?你咋不报你老子的?”
“全县只能报三个备选,全市一共才两个名额,我报你上去,人家说闲话不说?”小蔺继续推心置腹,“再说你那剧本——就算是个剧本吧,报多少次了?回回都是换个名,内容一字不改。”
“那是评委有眼无珠!”老蔺眼睛瞪得溜圆,“李白杜甫的内容谁敢改一个字?别人干你这一角儿,谁敢扣住我的剧本不报?亲儿子管事了,还不如外人呢!整天就记着洗自己一身羽毛,老子成你的肥皂了,月月洗,天天洗,小心洗秃噜皮!”
小蔺只是赔着笑,任老蔺再骂也不恼,反正就是不让他去讲课。之前没让,现在没让,将来也不会让——时间一长,次数一多,父子俩都有了默契,小蔺既然断了老蔺父凭子贵走后门的念想,就得由着他泻泻恶火。一盒烟抽完,老蔺连骂带嚷发泄已毕,小蔺才算松了口气。出门之际,老蔺像刚想起来,回头盯着小蔺:“四级主任科员的事,还是再找老马那个窝囊废说一说,脸皮壮吃得胖,万一成了呢?你要真不敢,我去?”
在小蔺的事上,老蔺向来是说到做到,他真敢去。这倒是结结实实的威胁。小蔺顿时吓了一跳,急忙说:“这个我心里有数,刚来局里上班,职数有限,等等再提——你可别给我添乱!”
老蔺一脸恨其不争,也不再废话,昂首噔噔下楼。等他走了,家里彻底安静下来。小蔺倒在沙发上,一阵后怕。幸亏美菡临时有事不能来,万一真来了,万一给老蔺撞上,就不会像刚才那么一团和气了。好险,好险哪。
二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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