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塞万提斯的精神对质(中篇小说)/于德北
(2025-04-01 11:09:29)一次现实与幻想边界的游走探索,一次复杂人心的洞察勘测。作家以四季为叙事框架,将内心独白、对话以及童话编织成文,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现实种种面貌,小说内部的时空叙述充盈水波微漾的流动感,从而赋予小说一种独特诗性和哲学深度。
与塞万提斯的精神对质
于德北
春天
“哦,哦。”她一直这样说着,把地铁口后边的花园当作了森林。她一只手紧拉着狗绳,一只手在半空用力地挥舞。她穿了一件套头衫,这使她的身材显得更胖。她笑了,牙齿在阳光下泛起贝壳的白。她的狗和她的表情相近,只是狗的嘴唇太厚、太黑,让它的牙齿显得十分不真实。她梳着齐耳的短发,据说每天都需要去指定的理发店打理,每次都要花掉卡里的二百余元。她很享受这样的消费,让她内心愉悦,感觉与众不同。在小花园的长椅上,有一个老男人阴沉着脸注视她。他用力撕扯手里的树叶,用脚后跟踢椅子下的泥土。
有人把车停在不规则的停车场上,自顾自地说:“变了,一切都变了。”
那时这里是一家医院——现在,搬到了马路的对面,红色的楼体,灰白色的屋顶,有一个方烟囱,只在早晨和傍晚才冒出黑色的或白色的烟。每次冒烟的时候,都有一群孩子在花坛的圆台上奔跑,他们跌跌撞撞,不时地滚到地上。但他们异常兴奋,指着彼此用号叫一般的音量大喊:“你爸死了,你妈死了。冒烟了,冒烟了。”接下来是追打,一个孩子很快骑到另一个孩子身上。他们把泥土和沙石扔到对方的脸上,肚子一鼓一鼓的,时刻准备以另外一种方式压倒对手。
医院正对过儿的马路是一个凹兜,雨季大量存水。这里曾发生过多起车祸,有人受伤,有人就此死去。马路笔直,行道树的树冠交接成荫,大地一片阴影。路边有警示牌,告知此乃事故多发地段,但是因为字体太小,开车的人无法看清。那些受伤的人会用手掌或拳头捶打警示牌,斥问肇事者眼睛是不是瞎了,这么大的字难道看不见吗?因此,警示牌上血迹斑斑,时不时发出苦腥味儿,遭到苍蝇们无度的青睐。
“是的,我得承认。”她说,不知是对狗还是对自己。
停车的人说:“我必须遏制自己,回忆往事是可耻的。”他一字一顿,“不是明智之举!”
那个老人伸手去抓装满纸壳和矿泉水瓶的婴儿车,一副摇摇欲坠的状态。
“任谁都得承认,这是事实。”她又说。
有些树开花了,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
声音一定是从二楼传来的。这之前,她的厨房一直在反水,污水从地漏里反上来,很快向地势较低的地方聚集。她打电话喊来管道疏通员。他很快就气势汹汹地闯进门来。管道内壁有许多动物油脂,一层一层地凝固,用不上多长时间就把管道封死了。处理的方法很简单,烧一壶开水,缓缓地向内壁浇去,促进油脂软化、溶解。
“就这么简单吗?”她问。
“就是这么简单。”管道疏通员回答。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慢慢地向她凑近。她手里拿着一张单据,对周边一切事物都不甚在意。管道疏通员突然趴了下去,鼻子尖儿贴紧她拖鞋的鞋面,更具体地讲,贴紧了她涂了指甲油的大拇脚趾盖儿。那脚趾盖儿上画了一朵花或是一株草,画面已经出现轻度的磨损。他趴在那里,保持镇定。她的长筒袜在脚踝的地方被齐齐剪去,只保留了以上的部分。如此操作,不知是个人好恶,还是潮流如此。她的脚很白,隐约在长筒袜里的肤色也有一种挣扎中的幽蓝。他并未抬头向上观看,却分明听见她体内传来轻微的声响。
“这可不是谁的生日。”她说。
“你就不能慈悲一点儿?”他问。
“所以,你不必向我征询。”她说。
“谁知道呢,你把我介绍给那个人就好。”他几乎哭了。
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终于意识到他的不雅,轻轻向前移动了脚步,把他——依然趴着——留在水污里,自己则走到有阳光的地方。
他坐起身,双手支在地上。
“应该关掉水龙头?”她问。
“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他反问。
这是春日的午后,树木繁盛的气息令人感动。
“你能替我想想吗?”她又问。
“真要命!”他开始收拾工具。
她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
是的,那声音一定是从二楼传来的,真切,不容置疑。
正如一个走到邮局门口的人在别人眼里是专门来寄信或取汇款单一样,她和她的狗被许多双眼睛关注着。其中有两个年轻人,是准备去教堂的,却在这里下错了车。女生一直在哭,并述说着她来这里之前的事情。她穿过一片阴郁的树林——和她一样,和这个男生会合。他们都没有能力分辨城市树丛与真正的森林的区别。走到一栋大型写字楼前,学生正在上课。从窗子望进去,只能看到大小不一的黑色的脑瓜。学生的头发都很浓密,泛着油光。写字楼的山墙上有一幅画,典型的涂鸦。在蓝色的房梁和红色的屋脊上,爬山虎已茂盛到失去缝隙。星星随意地游动或坠落消失,没有人会追问它们从哪个星系始发。她找到他——约她去教堂的男友,在他的带领下,一声不响地穿过生锈的栅栏,小心地踏着松软的泥土地,从楼栋与楼栋之间的过道来到大街上。公交车站人很多,他斜睨着眼睛瞟一下斑驳的站牌,选择他们将要乘坐的线路。他在她面前逞英雄,武断地指定一行汉字下的英文单词,含混不清地说出站名。她很信任他,像信任他们所信奉的神明。罪与罚。严格的阶层。出场顺序。唯唯诺诺。谨小慎微。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另外一个人。关注金钱,喝酒,这是每一个男人都要面对的。他也一样。而女人只需隐秘地盛开,像柏油马路中间突然长出蘑菇,更在乎情操的高贵,场景的宏大,声音的嘹亮,还有欢愉的质量。这一切,某一类男人在某一种瞬间就可以抵达并满足,犯下令人痴迷的单一的重复性的错误。
实际上!
在邮局这一站下车,和去教堂的方向南辕北辙。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