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万象/周宏翔
(2024-12-17 14:07:21)原本以为重庆人对山石都不感兴趣了,特别是长期处于丘陵地带的人群,仰头就是重重叠叠的遮挡,即使身处在城市久了,楼房也代替了山石成为一种心理印象。所以踏上车的瞬间,我打算对山石不再有丝毫的描写,哪怕它比我想象中更巍峨一些。三月入春,受邀前往重庆边郊,沿途的油菜花早就开泛了,大片大片的嫩黄色像是绒毛地毯,处在山脚下,浮花浪蕊,流连忘返的人却不少,特别是女性,喜欢站在花丛中,婀娜多姿,堪比山间枝蔓,那种相机拍下的瞬间,就算放到2054年来看,依旧具有春天的美好意义。我会想,如果时间往后推20年,山间会变得更美,是一种必然结果,还是一种人类意识上的强制性回归。
南川至彭水,经阿依林海,最后落脚小南海,已有几种不同的山貌,原本春节生病后还有些咳嗽,却因进入山区后莫名好了。这趟从北京飞往重庆的旅行,是在云海与石林交织的记忆中完成的,大片的红豆杉(Taxus chinensis)据说有抗癌作用,又名紫杉,基本分布在海拔900米以上的山地,喜阴,耐寒,镰刀形的叶子,末端尖而细小,便说植物与人一般有性格,在俯瞰盘曲山路的顶峰,变成一种默默看客的存在,大概是因为本身并不高耸,又有一种亲和的感觉。据说陪伴的那簇花树是木姜子,之前倒是完全没有了解过,细小的黄花在云雾中绽放,独有的香气幽然弥散,倒是因为它们的存在,山宇之间有了一些个性,至少植物栖居的阵地不同。而后下山,是小南海独有的碧绿,中途时间过长,几乎可以做一个环形迷宫的寻路之梦,却在恍惚之间听到树叶细碎的说话声,不是耳朵,是眼睛,影影绰绰的光影是窃窃私语的口型,看,又有人来了,大自然间的密语不为人类所听,只能猜测,如同天机。黔江地段,颇有不同,浑然闯入大自然的疆界就会有一种冒犯般的侵入感,好像大自然从来不属于我们,而我们明明都是从自然中来的,这种矛盾的错觉不止一次在心里面回响。
那种碧绿比宝石贵重,说的是水,返璞归真的清澈,与我在卢加诺的公园看到的全然不同,瑞士的山脉下也有一汪让人心旷神怡的湖,小南海却充满了七言律诗的诗意,而不是那种长短句交错的现代诗,我一时间理解了回乡的意义。至少从几千米高空落地的瞬间,千里之外的城市建筑与这里形成了落差,那种超脱个人感受的景行景止,变成了我远走他乡回望时震动的波澜。一级水源的捍卫,是撤掉所有可能的人群活动,这种强制性突然变得庄严肃穆,在阿蓬江的水流入其中的同时,变成了一种萃取实验,山石形成容器将水质沉淀,沿江而行,远古地震坍塌的岩石变成了小南海孕育的一种生命,你甚至可以听见它们的呼吸,为没有人类的泛舟叨扰而感恩。人与自然签订了一份天然的契约,却是为了让人类得以获得更舒适的环境,更像是一种回馈。灵气不能被亵渎和污染,是契约中的核心思想,每一个字符化身草木鱼虫,嵌入自然的文本中。
自然的镜像是一种表演,山水之间的一种吟唱,与土家十三寨的阿妹们唱歌不一样,那种极度热情,让人宾至如归的表演,是这山水滋养的结果。自然把它们的热情投放到了人身上,转而散发出草木清香一般的脱俗之美。对于贵宾的接待总是隆重的,从推门开始,到手的茶水,繁复的服饰,永恒的微笑,组合原本是一种妙趣,待到“晚宴”,或许晚宴二字又有些夸张,更像是认真对待客人,丰盛到像是一桌桌流动的喜宴。特别是天幕未落,鼓声和唱腔接连登场,没有剪辑的原生态表演,加入其中的嘉宾远没有想象中的生涩,一场欢庆来客的“婚礼”热闹非凡,一时间客人都像是专程来坐席,吃喜酒,原本的夜餐又多了几分喜庆。可这“喜”又是别样的,当地人的姑娘出嫁,土家族的习俗是先哭一场,哭不是伤心,而是感恩,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恰恰是这哭,哭出许多人生况味来,如果黔江的当地人远行,是不是也要哭一场,感谢这山水的培育,自然多年来的滋养,更应当是奉为先人的存在。
寨屋外的木桥是一种勾连,特别是夜间行走,这种勾连让靠近溪涧的小路有了真正“山寨”的意味,抬头的某一处聚光下,横竖摆放的木柴堆满了某户大门,飞动的蚊虫还没正式出没,一位阿妹坐在那堆木柴旁边,像是水彩截取的一个角落,不把山与林框住,只有人,这处的画没有自然了,却因为成堆成堆的木柴变得“自然”,这种类似倒叙的画面,可以想象木柴的来处,必定是恢宏的大片丛林。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呆的,没有跟上大部队的步伐,山寨并不大,但起起伏伏,错落有致,我们住的民宿是居民房屋改的,入夜后在灯火通明的一处小院子里围炉煮茶,一个铜壶里装了些奶,加上刚泡的茶,仿佛即刻可以营业。大概是环境宜人,大家带着既放松又高涨的情绪,一副几乎要通宵达旦的样子,后来炉子上烤了两个橘子,很香,说是止咳的,其实我已经不咳了,却还是吃了两瓣,好像我一直喜欢吃加热的水果。
炉火擦出的星子,生出某种掷地有声的颗粒感,恰巧凑成畅谈间的标点符号,当地人当然只聊生活,聊天气,聊东家长西家短,当然不可能聊文学,但你要相信,他们聊的处处都是文学,处处都是比文学还深的东西。阿妹映着月光,是从影子里面走出来的,如梦似幻地不像真实的人,但她笑,笑得就很真,端着果盘问还要不要多来几颗橘子。我讲我第一次来黔江,阿妹说,你不是重庆人吗?我说,我是重庆人,但黔江不是重庆。阿妹皱眉,我紧着说,这里是避世的桃花源。她又笑了。日常的淳朴,带出一层回响,多日之后的离去,人退到场域背后,声音与山寨融为一体,她代替它们说话,它们借她之口发言,说那是一种美学,都显得极为俗气。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