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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问去处——野生动物医院笔记/王雪茜

(2024-12-17 11:05:16)

1

 

在大洋河湿地,我第一次见到一只狍子的尸骨,它躺在覆着一层浅雪的水边,肮脏而散乱的体毛,散落在尸骨四周,如同灰白色的破旧云朵。狍子全身的肉都不见了,一条暗红色的脊椎骨僵硬笔直,蛇一样匍匐在雪地上,微微翘起的尾骨,如探路的蛇头。不过,狍子的头部,在被凛冽的北风蚕食,并被冰雨清洁过后,完整无损地躺在那里。我想起英国作家亚当·尼克尔森,他在《海鸟的哭泣》一书中描绘海鸦尸骨时说:“如同一幅对生活抉择之后的示意图,每个细节都如同一把枪一样意味深长。”

正是如此。狍子头骨的前部是两个巨大的眼窝,几乎占据了头骨的大部分,剔除了血肉的骨骼,只剩下凌厉的线条,它最后的坚硬姿态,令见证者怅然若失。这种无法弥补的失落感,替代了短暂的刺激感。狍子的两只眼睛曾深嵌在拱形的骨骼内,受到保护。它活着时,两只眼睛呆萌朴拙,是其颜值的加分项。现在,它们成了熄灭的窗口。一部古代西班牙戏剧中有一句著名的话,适合放置在此类场景中:“死者睁眼看清活着的人。”

在野生动物医院,我见到了另一只狍子。

它耷拉着后腿,双眼紧闭。腹部异常饱满,竖裸着一条撕裂伤,肉红色,尺余长。肉眼可判,这是一只孕狍。

麻醉,清创,探查伤口的深度,缝合。未料,突然间,狍子停止了呼吸。立即注射肾上腺素,无济于事。当务之急,剖腹产。四只幼崽,均已成形,每只两公斤左右,然而,只有一只尚有微弱呼吸,立即把它放入保温箱,吸氧抢救。两小时后,抢救失败。

被发现时,这只孕狍后腿跟腱已断,试图穿过水泥厂的铁丝网时,又刮破了腹部。大夫说,它受了太大刺激,属于应激死亡。

我一直觉得,生活在我们鸭绿江口湿地的狍子,比生活在山林中的狍子更加害羞。湿地又大又开阔,可周边全是人类,兽类的古老生活与人类文明,从未像如今这样密不可分。林立的高楼、喧嚣的汽车、陌生的障碍物,以及异样的气味,都在削弱兽类基因中的适应能力。我小时候,住在大山里,狍子很多,山林中的狍子大摇大摆,在农田边缘的开阔地吃草,或在豆地里啃大豆,见到人毫不慌张。可在湿地中,兽类很少在白天出现,它们胆怯而略显愚笨。

怀了孕的狍子尤其敏感多疑,一受惊,就会东奔西突。本就反应慢半拍,加之一孕傻三年,又身体笨重,更容易被野狗追赶和攻击。过去数年里,狍子数量庞大,变成了狩猎的首选。为了延续基因,免遭灭绝,狍子练就了一项独门绝技,它的受精卵可以在子宫内“休眠”。换言之,它可以控制受精卵着床发育的时间,避开严酷的冬季,让幼崽在六月出生,彼时气候温暖,环境适宜,幼崽存活率高。并且,一般的鹿科动物三四岁才成熟,一胎只一崽,而狍子一两岁就成熟,又有极强的繁殖能力,通常一胎两崽。从某种角度说,狍子大智若愚,作为东北神兽之首,名副其实。

在大东港湿地,我看到狍子像一只大鸟一样跳跃。遇到雪天,它脑子会发蒙。东北的大雪,一下就是一天,雪片簌落,狍子站在雪地里,淋着雪,呆憨地眨着眼睛,一动不动。雪片落在它的身上,落在它的脸上,好像给它戴上了白色的面罩,它黑色的大眼睛和大嘴巴越发突出了。我很纳闷,为什么它不能像狗一样,抖一抖身上的雪呢?被雪覆盖的狍子,不动时,像一个沉默的潜伏者。可是,在湿地,没有比狍子的眼神更清澈的兽了,它太单纯了,不仅注定做不成潜伏者,反而是最容易暴露的兽。

长久以来,无论东北,还是华北,狍子都是被猎杀最多的兽类之一。狍子的肉质鲜美无比,是被端上餐桌最多的兽肉;狍茸在中医里可代替鹿茸入药;它的毛防寒功能强,被做成了皮草。鄂伦春人的许多服饰、生活用品都是用狍子皮毛制作的,他们在重大庆典和节日时头戴的“密塔哈”,是用整个狍子的头颅,去掉骨肉后,保留狍头上的毛、角、耳朵、鼻子和口,精心鞣制而成,与狍子的头一模一样,故称其为“狍头皮帽”。

冬季的哈尔滨,鄂伦春人牵着神兽,穿着皮袍,戴着“密塔哈”,走上中央大街。这原始化、古老化、陌生化的巡街,吸引了无数游客。狍子两只毛茸茸的角竖在鄂伦春人的头顶,两只眼睛无辜地望向前方,而戴上它的鄂伦春人,骨血里的英气被激活,头抬得高高的,腰挺得直直的。

作为狩猎民族,鄂伦春人牢记祖训:畋不掩群,不取麛天,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

可究竟是何时何地何人破坏了规矩?草木未落,斧斤已入山林;獭未祭鱼,数罟已入洿池;鹰隼未挚,罗网已张于溪谷。覆巢,击卵,杀胎,人与万物长久以来维持的微妙平衡被打破,不断有鸟兽悄然灭绝。如今,连狍子也成了濒危动物。“密塔哈”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大雪之后,路面如镜子一般。我坐在远郊车上,望着窗外,视线中一片苍茫。右侧大片的水稻田,在某种程度上,部分弥补了自然湿地的损失,靠近路边的水沟,稀疏着一簇簇芦苇,苇絮饱吸了汽车尾气,又黑又腻,苦着一张脸,在风中瑟缩,摇摆。猝然间,一只鸟儿从苇丛里冲出来,之前我并没有发现它,现在,它好像一支冷箭,被弓仓促地推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向马路对面飞去,那里是另一片稻田。从它的身形判断——比麻雀大得多,比喜鹊又小得多,当是鸥鸟。远郊车正好迎上了这只鸟,我眼见它从挡风玻璃上滑了下去,一点声息都没有。

“怎么样了?”我问司机。“死了吧。”司机语气平淡。“它飞得太低了。”有人补了一句。

野生动物医院里,被车撞伤的野生动物,除了狍子、野鸡,还有凶猛的豹猫,长得很像狍子的獐,甚至狡猾的黄鼬也不能幸免。

我的判断是,湿地的鸟兽不知道躲车。我们去大东港湿地捡泥螺,摘碱蓬,翻石板蟹,有时回到家才发现,车前杠上竟挂着一只断了气的野鸡。

对汽车这种文明的产物,鸟兽们还没有应对的经验。狍子四肢健壮,善于奔跑和跳跃,时速约在五十公里,一次跳跃可达十五米,却也常是车轮下的牺牲品。对陌生的庞然大物,狍子的好奇大于恐惧。所谓无知者无畏。鸭绿江湿地中,迄今没发现熊、狼和老虎,正常状态下,野狍的生境中除了人类,几乎没有天敌。在湿地狍子的兽生经验中,它简直是鹿科动物中的“鹿生赢家”。尽管陌生事物越来越多,但它并不担忧。所有的新鲜事物都令它着迷。可它又是个矛盾混合体,既爱看热闹,又迟疑胆小,总是会因莽撞而频生祸端。

尤其夜晚来临,湿地周围亮起万家灯火,人类与兽类仿佛息息相通。夜里溜达出来的狍子,遇见车灯,会把车灯当成玩具,跳跃着追逐。只有当人类试图靠近它时,它才会仓皇着逃跑,而它还生怕对方追错了目标,会把屁股的毛奓开成一朵白花,无意中由潜伏者变成了引诱者。

湿地中的狍子,有时会溜到城市周边。糟蹋庄稼,破坏田地,或蹿到马路边卖呆。在城郊的树林里,针对狍子的兽夹,多而杂。从前,我舅舅会用一根铁丝扭成圆圈,系上绳子做成简易的兽套,来捕捉狍子和獐,不过成功率很低。现在的兽夹技术性强,威力极大。兽夹通常埋在枯叶下面,套索圈在兽夹上方。狍子踩到兽夹,就会触发套索启动,踩到机关的腿就会被紧紧夹住,越挣扎夹得越紧。

我曾跟随野保站的志愿者,到山林中清理过兽夹。志愿者一般会请当地人做向导,发现兽夹,他们会先捡来一根粗木棍,用力戳一下兽夹,兽夹就会“嘭”一声弹起来,着实吓人一大跳。一个下午,常能清理一二十个兽夹,有些兽夹锈迹斑斑,有些则沾着血迹或零星皮毛。

从三十千克变成几百克的枯骨,死去的狍子,证实了湿地中兽类生存的特性,意外、追杀、恐怖、突袭、残暴、杀戮,可有些时候,谁也无法知道凶手是谁,在湿地野生兽类生存法则中,没有血债血偿一说,所有的痛苦和恩怨在死亡来临时,都烟消云散。而你看着这样的狍子,“看到的是活生生的恐惧”。这种恐惧固然缺乏方向,但深渊也就此埋下了伏笔,设置陷阱的人,也许终将成为别人的猎物。我们沉默着,而风声将沉默撕碎,听任死者在地下将生者非议。

 

2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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