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焰(中篇小说)/曹军庆
(2024-03-12 16:02:16)“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是一群在福利院里沉浸于夕阳温存的老人,他们在生命的末章相聚于此,共同生活,既有人情练达,也不乏温情慰藉,更有酸甜苦辣的人生故事。
冰火焰
曹军庆
整栋建筑是U形结构,主体楼房为东西向,共四层,坐北朝南。一二三楼住着福利院孤寡老人,四楼是办公室和会议室、部分工作人员宿舍,还有影视厅、健身房。大楼两侧分别建了附楼,跟主楼朝向不同,附楼为南北向,跟主楼构成直角,左侧附楼坐东朝西,右侧附楼坐西朝东。前面是院子,一片平地,几处菜园,四周有围墙。院子西侧有五间平房,是福利院厨房,厨房跟饭厅连在一起,还有储物间,放置保洁用具、种菜工具和其他杂物。院子正中间有水泥台子,上面的金属杆上挂着国旗。东侧是一块水泥石碑,上面写着捐建福利院的慈善人姓名及捐赠金额,石碑旁边用铝合金搭了报栏,很像县城商场门口的玻璃橱窗,里面贴着福利院的相关告示和最近几天报纸。
老齐住进来时,被福利院顾院长安排在东附楼一楼,门朝西边。顾院长三十多岁,永远笑眯眯的,老人们都喜欢她。老齐走路不很稳当,有些轻微摇晃,手颤抖,拿不住东西,已经拿在手上的东西很容易掉下来。嘴唇哆嗦,吃进去的东西喝进去的水不小心就会掉出来,脑袋跟他走路的样子有些相像,也在轻微晃动。说话因此有点口齿不清,他的症状按顾院长的经验判断,大概是中过风,中风之后又痊愈了,或是早期的帕金森病人。后来证明都不是,老齐没中过风,也不是帕金森病人,但他的身体却有这些症状,原来是酒精中毒的缘故,跟年龄或衰老都没关系,无非是酒精依赖。然而这些症状好像为他的外表增添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他的动作语言甚至表情都是缓慢的犹豫的和深思熟虑的,仿佛他在装,他很装,这个老头因此有了某种派头,某种有钱人或者某种曾经很有身份的人的派头,那种人通常都很会装。
在老齐住进这个房间之前,里面已经住着一个人,之前住在里面的那个人叫老彭,老彭是聋哑人,不能说话,也听不见声音。老彭的衣服破旧不堪,洗得却很干净,一年四季无论穿什么,都把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他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早,早晨傍晚坚持在院子里做一套操。老齐看着他做操,注意到他所编排的动作,是解放军战士或学生上体育课所做的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齐步走这些基本动作,老彭做得很认真,也特别有劲。仿佛他能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头脑里喊口令,他一定是根据头脑里听到的口令在做动作,因此动作衔接有规律也有节奏,他每次立正,总是正对着国旗方向,他的着装和行为方式很像军人。老齐询问过好几次顾院长,问老彭是不是复员军人,被告知老彭就是个乡下普通农民,无儿无女,小学文化程度。
福利院在回龙镇,门口挂着天慈福利院的牌子,背靠回龙山,山间早年有座远近闻名的天慈寺,因年代久远已毁于战乱灾荒。修建福利院时,有人想起天慈寺,便用作福利院名字。院内有人住单人间,有人住双人间,住单人间的都是年龄特别大的人、瘫痪了的人、重病人,住双人间的是还能动弹的人。关于双人间住宿的人员安排,顾院长有个创新,原则是强弱搭配,她让身体好些的人和相对身体弱些的人住在一起,两人互助,身体强些的人在某些方面帮助身体弱些的人。按顾院长的原则,这间房里老齐是弱的那一方,老彭虽然是聋哑人,却是比较强的那一方,按理说老彭应该多照顾老齐,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老彭根本就不怎么搭理老齐。老彭无须装聋作哑,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聋哑人,而老彭之所以不愿搭理老齐,原因在于他不喜欢男人太弱。在他看来,男人应该做强者,女人可以颤颤巍巍、弱不禁风,男人不可以。他愿意帮女人,不愿意帮男人,都是男人,好端端的,他才不会帮你刮胡子,帮你喂药,或者搀扶着你上厕所。老彭口袋里揣着一副军棋,没事就找二楼的老倪下棋去了,老倪口袋里也揣着一副军棋,没事也会下来找老彭下棋,他们在院子里那张石桌上下棋,在各自床上下棋。老彭的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在打扫卫生的日子里,顾院长把全院能够动手做卫生的老人,都叫到老彭房间来参观学习,并让老彭现场表演折被子的示范动作。老彭满脸通红,然后规规矩矩把被子打开,再重新折叠一回,他没当过兵,也没进过军营,却能把被子折叠得像军营里的战士那样规整端正。
老齐隔壁住着两个老太太,老太太的房间朝着南边,正对着天慈福利院大门。老齐房间在东附楼一楼,老太太房间则在主楼东侧一楼,相邻的两间房就像主楼和附楼的楼体一样,也呈直角形对折。房间里的老太太一个姓王,都叫她王老太,快八十岁,面容和善,是个胆小怕事的老人。另一个姓吴,叫吴老太,年纪稍小些,还不到七十岁。
王老太性情怯懦,好像总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比如她的表情,永远像是偷过什么东西,并且她的偷盗行为很快就会败露。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行事,仿佛她随时随地都会遭到指责。如果受到批评,无论那批评是否有道理,她准会第一时间认错,无论做过了什么还是没做过什么,她都会主动道歉。她最深的恐惧,也是她最害怕的事情,便是生怕被人从福利院赶出去。如果我犯了错误,如果我被赶出福利院,我将怎样活下去呢?她经常想到这个,害怕流落街头,害怕无依无靠,在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她常常自言自语,念叨的语言都是这方面的忧虑。在天慈福利院,她遵守各种规章制度,也是最守纪律的那个人。但有时候她的脑子又不太健全,容易出问题,一旦脑子出了问题,她就会离开现实生活,进入到另一种幻想的生活当中去。她幻想自己将成为新娘,就在明天,为此她很神秘地告诉同房间的吴老太说,“我明天就要出嫁了,明天我就要做新娘了。”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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