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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无葬身之地(中篇小说)/朱秀海

(2024-03-11 15:34:15)


激流群哮,海声浩荡,一道闪电在夜空中亮起来,将乌云撕成两半。一个社区医生被带到幽深的宅院,死亡的阴影降临,各路人等聚集于此只为审判宅院主人的命运,而社区医生也将在此完整地目睹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

 

死无葬身之地

朱秀海

 

暮色浓重,但是在大地黑暗的底色之上,西天清朗的海空低处仍有一线暗红的残霞横亘在数条深灰色乌云之上。而在海空的另一边,不大一块浅褐的云丛中不时会亮一下白色的闪电。他头天到得晚,幸好房子是早就租好的,妻儿又暂时没随他一起来,一个人总归好办,按照那个貌似很急迫的合同约定,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上了班。原先知道他要服务的是城市的一个边缘社区,没想到边缘得那么远,几乎就是远郊,也可以说就是乡下,因为在濒临大海的城市白色主调的建筑群和他签了十年工作合同的社区之间隔着面积广大的荒野,头一眼看上去竟给了他一种无边无际的深刻印象。荒野上植被茂密,林木葱郁,让人感到压抑,透不过气来,好在这荒蛮沉默的一片绿色海洋中到处开着花,赤橙黄绿青蓝紫,绚丽夺目,不是一般的有气势,与城市那边隐约可见的海有一拼。这类地方对于旅游者或者避世隐居者来说相当不错,空气清新,馥气四溢,离海不近也不远(最近的海湾据说只有十分钟车程,刚来第一天就要上班他当然没时间去看上一眼,而能够随时看海恰是他下决定抛弃北方某内陆省城三甲医院主任医师的工作到这座岛上做一名社区医生的原因之一)。只是社区就在这荒蛮广大的一片之中,居民住得分散——一色高档别墅小区,或是一栋别墅自成一区——社区医生却只有他一位,虽然去机场接他的社区主任告诉他,如果不够他们还会考虑为他再聘请一位助理,但话外之音他也听出来了,至少目前这个看起来和城市主体建筑群在海岸边的延伸线差不多等长的社区将只有他一名医生为辖区居民服务。服务的范围无所不包,岁数不大领导风格却显出强悍作风的社区主任却不想在这方面和他讨论,并在初次对话中就暗示说,他们答应跟他签那么高薪酬的合同时上面的问题就已经解决了。谈话结束时,社区主任无意间还说了另一句话:

“本社区的居民同意聘请您来的条件之一,就是相信您能够为他们提供全方位的服务。”

第一个白天情况尚好,很忙,但不知为何医生仍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忙。黄昏时分下了几滴雨(这地方总是多雨的),之后又晴了。下班时间到,他给最后一个冒雨送上门来的年轻外伤患者缝了针,裹伤固定,又帮过了下班钟点才到的另一名老妇开了治便秘的药,是啊,全方位的服务,他想。因为仅有的一个护士兼司药也在休产假,他连她的工作也兼了。然后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关门回到临时公寓里,胡乱泡了一包面——还是累,主要是头一天,有些紧张,不想下去到一条有村级吃食店的小街上找吃的,那里其实有些看上去还不错的乡村小店,连咖啡店都有——恰在他要把第一勺面送进口腔时手机铃声响了,接他紧急出诊的专车也到了楼下,甚至司机也直接跑上来,帮他提起出诊包,这次是要他出急诊。

一路上那辆一眼就看得出价值数百万的豪华商务车一直在比车顶还高的暗色植被中穿行,使他有一种出了门就一脚蓦然从白天跨过黄昏直接进入黑夜的沉重和不真实的印象。大风从海上强劲地吹来,路两边的暗色植被随风动荡起伏,车子如同航船在海浪中颠簸前行,让他不适,想呕吐又止住。好在患者所在小区到了,由一条半公里长的私有的直道与环岛公路相接,一座完全陌生的暗黑森林中的村庄出现在眼前,与那种如同连车带人沉入一片深水的窒息感极其吻合。村口已经站着不少人,奇怪的是他分明看到了路灯,却一盏都不亮,这些人在黑暗中像一些影子一样飘忽不定,若隐若现,同时又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分明是在议论着什么,看到车到了,便都住口,把面目转向他。医生下车,从他们中间走过,留意到自己还是错了,不是一座村庄,而是一座被汽车灯光短暂映亮的占地宽阔的独立住宅;这些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村庄的入口,而是这座大而无当的豪宅大门外的空地。豪宅的两扇大铜门半掩着,有一盏门灯却不亮,完全不可能从昏暗的夜气中照亮空地上那些模糊难辨的面孔,却让医生冷不丁地感觉到人群中暗藏或者正在酝酿着的某种越来越惊恐和歇斯底里的气氛。当然它们不过是些梦幻般的即来即逝的瞬间印象,医生这时想到的只可能是病人,可是从那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影中他已经听到他们喊出的话语:

“是医生!医生来了!”

“快领进去,他就要死了!”

“别磨蹭了,你来晚了!”

“……”

医生跟随一名他其实并不知道身份的粗壮男人进了宅门,流水般的瞬间印象在继续:一时间他觉得这座宅门更气派了,简直是一座单独雄伟的建筑,高大、威严、现代,门前还有两尊汉白玉的狮子,一人多高,在夜气中张牙舞爪。随后他被粗壮男人引着经过一座天井式的庭院,几盏不大明亮的庭院灯让他难以看清其间的景物,他很快被接着迎上来的几个模糊的人影带进了豪宅的主体部分,一座占地豪阔的四层宫殿式主楼,并很快被单独领进了楼门,进门时他再次发觉头顶上仍然只亮着一盏灯,光线越发昏暗,灯光只照亮了门内一小块大理石雕花地面,其他空间都藏在户外流动的夜气般的阴暗中。他意识到一路从庭院真正随他走向主楼的人影越来越少,进门时除了那个壮汉,他仅仅注意到门灯光亮照不到的昏暗中,紧靠楼梯的地方,隐约闪过一个妙龄女子的影子,转瞬即逝,他没看清她的脸,能感觉到的只是她的衣香鬓影。接着他被壮汉匆匆带上了二楼,进入病人的房间——凭空间之大和装饰风格之豪奢他想到了这是主人的卧室——那个引他上楼的壮汉并没有进来,只是停在门外,抬手朝卧室深处一指,抛下一句话,转眼就不见了:

“他就在那里!你快去看看吧!”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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