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卡(短篇小说)/魏姣
(2024-02-18 10:06:08)一张没法退费的健身卡,让女人的生活陷入焦虑,丈夫的冷漠、儿子的叛逆更让她苦闷。这时,一位“闪闪发光”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轻挥衣袖,就帮她扫走一地鸡毛,她迷恋于对方的勇敢与正义。殊不知,一切都是假象——中年女人的肥皂泡,多半是要被戳破的。
退卡
魏姣
筱雯这几天睡不踏实。她经常光顾的健身房要关门了,留下一个打不通的会员服务电话。
周五中午,筱雯去菲力酷健身会所上最后一堂舞蹈课。这是一家品牌连锁店,总公司在上海,北京有五家店。她入会的朝阳路店离单位只隔一条马路,可以充分利用工作日的午休时段减脂塑形,不耽误相夫教子。走进旋转玻璃门,人比往日少,门厅多了一块公告牌:本店因租约到期,月底结束营业。筱雯办卡才三个月,刚刚体会到健身的乐趣,心里杂糅着落寞不舍以及被愚弄的愤然。网上流行一句话,办卡容易退卡难,而健身行业是纠纷密集的“重灾区”。
即使见到阿汀,她的心情也没有好转。阿汀是菲力酷人气最旺的教练,每周来这家会所教两次尊巴舞。健美又健谈的教练不少,但阿汀的舞姿和嗓音天然魅惑,目光所及之处给人以专注深情的感觉。他能在激越舞动的回眸瞬间捕捉到每个学员动作的瑕疵,不厌其烦地进行指点。预约他的课程需要在小程序上秒杀,开课前半小时教室地板就被花花绿绿的水杯占满位置了。
筱雯立在最后一排,随着劲爆的鼓点机械地摆动身体。阿汀隔着人群冲她打了个响指。他的身体像通了电,胯扭得比蛇还狂,单手倒立激情炫技,引来一阵亢奋的尖叫。课后,阿汀招呼大家合影留念。学员们聚拢在他身边,齐刷刷的比心手势,笑得都很甜,好像压根儿不存在闭店这件事。
人群散去,筱雯慢慢从墙角拿起水杯。
阿汀立在她身后,用毛巾擦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我那么卖力,可你一直神游。”
筱雯说:“租约到期为什么不能续约?你实话告诉我,你们公司是不是要倒闭了?”
阿汀摊开手:“姐,我按课时领工资而已,又不是管理层,您找杨店长问问吧。”
筱雯叹了口气。
“我也很遗憾,毕竟在这家店干了五年。”阿汀弯腰收拾背包,冲她扬起桃花眼,“并且在这里遇到你。”
筱雯没回应他的电流,径直走进更衣室。出水芙蓉们谈笑风生,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香味。筱雯提议大伙建个微信群,一起索要退款。白姐披着湿漉漉的卷发,对着镜子给双乳涂抹润肤露,说她已经把卡转到金鱼路的高端分店了,每年只加五千块钱,练功房大一倍,咖啡是现磨的,吹风机是戴森牌。像她这种开着玛莎拉蒂的全职太太,自然不必在意卡费和门店距离。陶乐乐率先换好衣服,说赶着开会,冲大家打个飞吻就飘走了。她是一家外企的高级经理,风风火火的,顾不上这等小事。几位健身伙伴里,只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学生妹,悄声跟筱雯说,我给总公司打过投诉电话,他们不承诺退款时间,只能自认倒霉。
一股气流冲到筱雯的胸口,不上不下,令她愈发烦闷。她给丈夫老熊打电话诉苦,让他来店里给自己撑腰。老熊问卡里有多少钱?筱雯只报了三分之一:八千。老熊说,败家娘儿们,店家耍无赖,我去有鸟用?
筱雯沐浴更衣完毕,走到前台,把储物柜钥匙猛拍在桌上:“我要见你们店长!”
向来恭敬的女店员立即收敛笑容:“他不在。”
筱雯觉得自己太客气了,一派软糯的书生气。她从小就不会跟人吵架,即使吃了亏,细柔的嗓门也毫无威慑力。她抱起双肘,尽量做出不可侵犯之态:“他手机号多少?”
“就是公告牌上的电话。”女店员说罢,转向其他顾客。
筱雯叫道:“你打一个试试!你们把客户当球踢啊?!”
“姐,息怒。”名为小兆的健身顾问从办公区走出来,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筱雯见了他更来气,三个月前就是在他的诱导下办了卡。她偶然进店参观,觉得环境设施很棒,但会员费太高,有些犹豫。小兆留下她的电话,过了几天约她来免费体验舞蹈课,还拿着一瓶运动饮料,在炎炎烈日下等她。相比其他伶牙俐齿的顾问,他显得格外腼腆。他不吹捧她的身材,也不推销精品课程,而是等她上完课,耐心陪她尝试所有器械,只问了一句:“姐以前在哪儿健身?”她说:“我是新手。”他说:“我也刚入行,希望运动让您有好心情。”她说:“你们待遇怎么样?”他挠挠头笑了:“我在试用期,目前还没拉到客户,希望您是第一个。”她当天便签了三年合同。
“你给我办卡的时候就知道要停业了。”筱雯盯着小兆的眼睛。
“冤枉啊姐,您觉得我会去一家马上关门的店求职吗?菲力酷是大品牌,绝不欺客,您放一万个心!”
“那电话为什么没人接?”
“我们有上千个会员呢,店长忙不过来,您多担待。先填退卡申请单吧,我帮您盯着进度。”
筱雯填好单子,留下银行卡和身份证的复印件。其间,有两位客户来咨询退卡事,登记完信息说声谢谢就离开了,显得通情达理,彬彬有礼。她反倒像个寻衅滋事者。
经过不懈的尝试,筱雯终于拨通了杨店长的电话。已到午饭时间,他似乎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筱雯问他什么时候能退款?他说不知道,得看总公司的审批进度。她问以往流程要多久?他说没有先例。她问退卡申请单交上去了吗?他说总公司规定必须收齐所有客户资料后统一提交。筱雯给上海总公司打电话,客服说请您与门店协商优先提交申请。回头再找杨店长,又没影儿了。她跟小兆吐槽,他的回复还是信誓旦旦的那几句话,附上玫瑰花符号。
两周过去了,比延宕更令人沮丧的是,她为此消耗的精力以及不断恶化的情绪。两万多元成了她心里的一把标尺,不由自主地衡量各类消费。如果不糟蹋这笔钱,可以给儿子报一对一羽毛球培训,而不是去挤大班课。她早就想换一套心仪的实木餐桌,去店里看了好几次,也不过三万块。她看中一款背包,三千多都没舍得下单,而卡费够买多少个包啊。
不仅如此,这事成了她和老熊之间的一颗定时炸弹,矛盾一触即发。比如他网购的胡萝卜发霉了,她让他拍照片申请退款,他说才几块钱,不费那劲儿。她说几块钱也是钱,干吗白白被坑。他说,你一甩手就几千,还知道心疼钱啊。
这天筱雯收到儿子班主任的信息,说有空电话沟通一下。她正要开会,便让老熊跟老师联系。下班回到家,她做饭洗碗倒垃圾洗衣服,八点多才得歇。刚拿起手机,便看到老师的信息:孩子最近课堂纪律差,家长工作再忙也请关心一下孩子,防微杜渐。
恰巧老熊踏门而入,她问:“你没联系班主任?”
他愣了片刻,往书房瞅了一眼儿子,把车钥匙撂在茶几上:“什么催命的事啊?”
她说:“你去问老师。”
他说:“你怎么不问?”
她失控叫道:“为什么一切都是我来做?”
他冷笑:“说得你有多大功劳似的。要是对孩子上点心,也不至于被肌肉男骗了。”
筱雯把自己关进卧室,想喊怕扰民,也不至于哭,只能闷头刷手机。白姐刚发了朋友圈,健身伙伴们又在聚会,连大忙人陶乐乐都露面了。五个年岁加在一起超过200的女人,蜜蜂般围着阿汀,手持冰饮,稀释寂寞,梦回青春。她曾经也是其中一员。周五尊巴课后,阿汀有一小段空当,白姐时常招呼大家在会所附近喝杯咖啡。美容、服饰、旅行、宠物、娱乐八卦……话题轻松又安全,算是她工作之外难得的社交圈。阿汀360度无死角的颜值令她心旷神怡,不由得想儿子长大要是这么帅就好了,偶尔也想过如果年轻时有这样的男友可太炫了。如今她已经被排除在圈外,因为只有她在乎那该死的退费。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