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前抵达(短篇小说)/文非
(2024-02-19 15:48:37)人之将死,父亲想到了他曾经的女人还有他们的独子小林,女人已不在,但小林突然出现,打破了一家的平静生活。小怨小喜,嘈嘈杂杂,沧桑与良善,“均非坏人”的人之间竟也弥漫着无尽的疼痛与伤害。
天黑前抵达
文非
一
父亲在八十二岁那年查出了鼻咽癌,在长达数年频繁往复的治疗过程中,几个家庭为之陷入了疲惫和混乱状态。
父亲性格温和,早年扛过枪,当过炮 兵,参加过解 放 战争,上过朝鲜战场。复员后在乡中心小学教书,家里的事情管得少。姆妈脾气暴躁,说一不二,按理说,这是一种性格互补,能够相安无事。而且,父亲复员后结婚晚,比姆妈整整大出十六岁,父亲该处处让着姆妈才是。但偏偏水火不容,剑拔弩张。结婚五十多年,两人就像房檐上斗嘴的麻雀,吵个不休,仿佛过日子本该这样。
父亲吵不过姆妈,姆妈在气势上压过父亲一头,不管占不占理,总能戳到父亲的痛处。大多时候,父亲抱着一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态度,无心恋战,争辩几句草草收兵。偶尔,也有话赶话吵到鸡飞狗跳的日子,只见父亲咬牙切齿,两边的腮帮子鼓凸起来,指着姆妈手指发抖,面红耳赤憋出一句:“娘了个炮!”据说这是炮兵连长的口头禅,连长在一次战斗中牺牲后,作为副连长,父亲继承了他的“遗产”。
也有气不过升级到动武的时候,父亲即便先动手,也占不到便宜,姆妈将十根手指张成了两把锋利无比的铁爪子,狗刨式地轮番往父亲脸上抓。父亲的拳头还未挥过来,脸上便留下了火辣辣的竖条子。在姆妈暴风骤雨般的进攻下,父亲只得灰溜溜败下阵来。
满身疤痕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父亲,居然在姆妈面前不堪一击,令人感到困惑,哥哥忍不住吞吞吐吐问父亲。父亲瞪了一眼哥哥说:“你晓得个鬼,你姆妈不是阶级敌人,人民内部矛盾,犯不着你死我活。”我们隐约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心底里并不认同,觉得父亲不过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不管怎样,我们应该感到幸运,在父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争吵中,他们并没有选择分开,争吵干仗后,照样下田、种地、烧饭、喂猪、上课、洗衣,一切都没改变。
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声中,姐姐早早嫁了人,我考上了县中迫不及待卷铺盖离开了家,只有哥哥,娶妻生子,一直陪在父母身边。原以为,人老了,没那个心劲吵,该彻底消停了,但现实情况是,人越老越古怪,反而吵得更凶。闹得最厉害的一次,父亲用梨木拐敲破了姆妈的头,作为凶器的梨木拐,被姆妈咬牙切齿扔进了灶膛。我们曾经想过许多办法,阻止或者减少争吵的发生,比如给他们买电视、二胡、唱碟、影碟;比如将他们尽可能分开,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再如给他们约法三章,谁先挑起事端谁受罚。事实证明,这些办法通通失效。哥哥姐姐隔三岔五打电话来诉苦,觉得丢人,次数多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这种情形,在父亲查出了鼻咽癌后戛然而止。刀切一般,吵吵闹闹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令人害怕。
兄妹几个因为父亲的病一次又一次聚在了一起。父亲身体虽然一直硬朗,考虑到年纪大扛不住,我建议先保守治疗,吃一段时间中药,父亲不依,拐杖杵得地皮笃笃响。
医院成了一只吞金兽,虽然一万种不情愿,但依然得打起精神一次又一次把父亲往医院送。患病头一年,进出医院兄妹几个都是全部上。意识到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们改变了策略,父亲在家休养,哥哥姐姐轮流护理,进城住院则以我照应为主。
父亲患病后,两位老人彻底休战,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姆妈对父亲看护极为周到,热汤热饭,擦洗翻身,嘘寒问暖,耐心细致。父亲偶尔有情绪波动,姆妈轻言细语好言相劝。有一段时间,他们居然半嗔半羞以“七哥”“表姐”互称,惹得病房里一片钦羡之声。
父亲在众兄弟中排行老七,人称“七哥”,姆妈是父亲舅家的远亲,父亲第一次在舅舅家见到姆妈,误以为是多年不见的表姊妹,居然唤作“表姐”。如今,“七哥”和“表姐”这两个曾在雨庵镇处处流传,且已消失多年的“昵称”重又回来了,令人感到虚幻不真实。
“他还能有多长日子,我还想给他吵呢……”背着父亲,姆妈忧心忡忡地说。
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种假象,父亲不是和姆妈和解休战,而是转移了目标。他必须集中火力对付癌细胞,藏匿在身体里的这些敌人,强大无比,穷凶极恶,激起了父亲内心久违的斗志。父亲曾经数次斗志昂扬地告诉我,他要积极配合治疗,做好打阵地战、持久战的准备。
也许是给自己打气,也许是为了打发病房无聊漫长的时光,父亲话变得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回忆起战场往事。父亲叙述缓慢,细节丰沛,紧要处,却把话头刹住,还扎上个扎实的结,吊人胃口。
好景不长,父亲停止了叙述,和姆妈又杠上了。一次,病房的病友打来电话说父母吵起来了,话未落,姆妈在一旁气呼呼地说:咱不治了,回!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