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柔情:如城小家的悠悠往事/朱国华
(2023-09-07 11:21:49)人类的天性之一,是总容易把自己所拥有的,视为当然,很难想到有些事情纯属偶然,或者更明确地说,只是一种幸运。这里我想说的是,我妈妈如此平凡而伟大,而我竟然幸运的是她的儿子。
有谁能在提到妈妈的时候,不感慨万千,难以落笔呢?我不知道我的笔把我带向何方,我想信马由缰,思绪把我带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吧。按照起承转合的套路来写,可能符合写作学原理;但是人类的感情本身可能是没有逻辑,难以编程的。
我的妈妈丁正芳,是我外公外婆的六子女之一。外公是一个茶食店的店员,薪酬微薄,需要供养一大家子,可想而知,生计很是艰难。妈妈不仅因为是女孩,失去了读书机会,而且因为是家中年龄仅次于我大舅的长女,还变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要负责带弟弟妹妹。很可能因为性别的原因,舅舅们与妈妈对自己童年生活持有的记忆有不同的颜色。妈妈会经常提到,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她被迫要在冰水里劳作,而且随时可能会因为各种有意无意的过错而被大人叱责。但外公会展现更为和蔼温情但也稍许懦弱无能的一面。事实上,对我们姐弟仨来说,我们在心理上对他更愿意接近。每个正月初二,是如皋的女儿回娘家的时候,我们随父母去给外公外婆拜年,但心情并不放松。我生命中第一次产生的巨大幸福感就来自某个神奇的正月初二,那一天我在地上捡到了一张当天下午的电影票,我获得了双倍的快乐:免费看电影是天上掉馅饼,而能理直气壮地从长辈们规训的难挨场面中逃脱出来,则是躁动心灵的自由解放。我有时会怀疑外婆对我爸爸的喜欢甚至超过了我的妈妈。爸爸八十年代就去世了。我九十年代初完婚,这样姐弟仨均有着落之后,妈妈在我们仨的鼓励之下,计划要跟一位叔叔携手,共度人生的黄昏。那年暑期回家,我照例从甘蔗巷到北大街,穿过如泰河之上的北门大桥(我多么怀念这些地名啊,如今它们大多已经湮灭不存),到北门城外那几间平房里看望外婆。外婆不良于行,倚在高凳上支撑着自己的残腿。但是她洪亮的声音和磅礴的气场让我瞬间想起了贾府中的至尊贾母。她主动提到此事,并在爽朗的扬声大笑中嘲弄了我的愚蠢。我只能嗫嚅无语。除了对老人的传统伦理观保持尊重,我还能做什么呢?当然,我事后从未告诉妈妈这个故事。
对我的舅舅们来说,外婆的精明强干和勤俭持家是支撑丁家稳定和发展的决定性力量。丁氏家族家风硬朗,崇尚敏于行而讷于言。在我童年以至于少年时代,舅舅们在我家面临生活挑战的每一个重要关口,都从未错失过任何一次关键性的支持。他们在时间和精力上不计成本的付出,在亲情日益商品化的今天,显得弥足珍稀。但除了年龄较小的小舅和姨娘,他们性格峻急,面容刚毅,不苟言笑,让我始终心存敬畏。某次我在一位舅舅家吃饭,他请我吃青豆炒饭,我对青豆深恶痛绝,就专门挑出来先吃掉,计划后面专心致志享用纯粹的米饭。舅舅误以为我偏爱青豆,就特意捡出自己碗里的青豆给我吃。我用迭声的谢谢与僵化的笑容来回应舅舅的美意盛情,而永远嚼不完的青豆残渣,在味觉记忆中长久挥之不去。
妈妈继承了外婆家的许多重要品质,例如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对苦难的承受力,积极改变现实的行动力,以及蕴含在踏实行动中的乐观精神。妈妈的口头禅之一,是“没有跳不过去的山!”如皋在江淮平原南端,尽管号称长寿之乡,但人口众多而土地贫瘠,著名的高沙土难留天水,因此也不易生长出庄稼,在南通市六县中长期叨陪末座,号称“小六子,吃供应”。我家成分是市贫。我的家,就是由五六间东倒西歪草屋所围成的小院子。房屋粗制滥造,对任何风吹雨打缺乏最基本的抗御能力。我对冬天的美好记忆,只剩下屋檐下挂的无数条冰凌。尽管没有忍饥挨饿的经历,但是,三月不知肉味是常态,与荤菜距离最近的,是猪油伴着酱油冲的开水,我们称之为神仙汤。不能说穿不暖,但我从小穿的几乎都是花衣服,一直穿到小学四年级,这当然不是牛仔裤故意打洞之类的特别衣品或时尚,其实都是对两位姐姐旧衣剩余价值的再生产。我羡慕几乎所有邻居,有时只是因为邻家小孩有积木。爸爸偶尔给我手工制作玩具,但难免粗糙。小学邻座每天喝牛奶,我问我们家为何不喝?妈妈说,牛奶腥气大,不值得吃。我竟然深信不疑。学校发布通告,说同学们可以报名学习一项乐器,但是乐器需要自己购置。最便宜的乐器是二胡,一毛五就可以入手。但妈妈说,我们家学乐器有啥用呢?所以我至今还是音盲。偶尔,我会临时拥有一笔小钱,比如,给我五分钱,其中两分钱用来买金刚脐,另外三分钱应该交还。这五分钱如果不慎遗失了,会招来一阵痛打。童年时,因为小事——哪怕是无心之过——挨打,是家常便饭。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被要求跪在十字路口示众——但犯了什么过错已经全然忘记,并被威胁着要扔到屋后河里去。我知道他们并不真会如此。寒风吹在脸上,膝盖的疼痛一阵阵向我袭来,但我却不相干地把自己想象成江姐那样威武不屈的英雄。惩罚作为威慑固然令人恐惧,但是一旦实施,反而因为耗尽了可能性的能量,而让人如释重负,带来一种可以彻底躺平的解脱。我跟妈妈的对抗这时发生了支配关系的逆转。作为惩罚的延续,我不准上桌吃饭。我的英雄主义冲动将这样的禁食指令倒转为一个自觉的壮烈绝食行为。妈妈只好妥协,派爸爸出场,反复温言劝我进食。非要给足面子,我才假装勉强同意。我不知道,我的故事是不是我这一代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我猜想,“棒打出孝子”的理念对于富人和穷人的实际意义可能是不同的,对贾政来说,也许意味着采用身体暴力的方式强制宝玉接受仕途经济的信念;但是,对社会最底层的人来说,生活所强加的挫折如果让人难以承受,除了向自己的子女发泄怒火之外,还有什么更经济更安全的方式能纾解心中的悲苦无告呢?对我等穷小子来说,懂事不过意味着接受贫困逼仄的严酷事实,并据此调节自己的心态,能够乐天知命,用如皋话来说:三天吃了六顿,穷快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是难以产生细腻和精致的感情的。所以我会喜欢《呼啸山庄》的阴冷粗粝,却会觉得《简·爱》过于肤浅矫饰。这种观感当然可能与文学作品本身无关。
(节选)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