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酒师傅/李冬凤
(2023-09-07 11:06:03)“做——饭——哟。”重阳节前后,李咸俊便要在村子里吆喝。他背着手,在一条条屋巷里来回踱步,浑浊的声音里带着沙哑,嗓子像被高度酒灼伤,但极具穿透力。这就是枫树李家一年一度吊酒的开端。
枫树李家是一个三千多人的村庄,横卧在篁竹峰下,皆为李姓。像这样的大村庄一般都拥有自己的工匠,有的手艺还不止一两人。诸如木匠、石匠、铁匠、铜匠、篾匠、桶匠、裁缝、弹花匠、杀猪匠,繁盛的时候还出现过银匠、皮匠、鞋匠、豆腐坊、染坊之类。但有一种匠人,枫树李家不会有,周围无论村庄大小都不会有,那就是剃头匠。剃头匠的第二职业是轿夫。远远近近,凡是沾染上了这个职业,在村子里便待不住,要么搬到同类职业的小村,要么住到远离村庄的独门独户,从此与其他村庄不能通婚,不能开亲。远近村庄的人离不开这个职业,与剃头匠见面也有说有笑,但心里却无端生出厌恶。若是遇上自己家的儿子与剃头匠的女儿有私情,父亲必然会火冒三丈,用扁担打人仍不解恨。若是儿子还一味固执己见,宁愿不要这儿子,也不会成就一段“孽缘”。乡下人已经够卑微的了,却也有自己的骄傲。后来镇上开起了发廊,这群人一夜之间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就连这些独门独户或剃头小村也变成了断壁残垣。可见,他们也是何等憎恨自己。
枫树李家近些年还出现了最为时髦的“大匠人”。中国首颗暗物质粒子探测卫星总设计师李华旺算是最牛的匠人,从村里还走出了不少桥梁专家、企业家、医师和律师,老匠人还没退出历史舞台,新生代匠人已遍布各地。
人未必个个有出息,但心里不可缺少骄傲。枫树李家有如此多的匠人,也是他们的骄傲。种田之余,兼做手艺,如做木匠的二棍,做篾匠的早生,会阉猪的山贵,会打铁的运松,活得自由自在,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又如我父亲是个裁缝,春秋季节转换,逢年过节,村里人就抢着到家里来扛缝纫机。这家快完工,下一家便上了门,缝纫机一时扛不走,就先抢走皮尺或者熨斗,算是预定。工钱自不必说,上户三餐两点必不可少,叫师傅也极尽恭敬。村里卫星总设计师的叔叔就是个桶匠。
剃头匠在乡土上消失了,金、银、铜、铁匠消失了,皮匠、篾匠、桶匠也消失了,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一切似乎源于商业大潮。石匠、木匠、裁缝在寂寞的乡村已是形单影只,挑着担子的“豆腐西施”也不知还能吆喝到几时。我记忆中的酿酒师在如炸弹般的各种品牌的瓶装酒冲击之下,似乎早就应该销声匿迹。然而,枫树李家仍然有“吊酒”师傅。乡下有句老话,熬糖吊酒,越吃越有。
吊酒师傅不是所有村庄都有,偌大的枫树李家也就李咸俊一人。吊酒是一个季节性很强的职业。气温高了不能吊酒,气温太低也不能吊酒,一年只能吊二次酒——桃花酒和重阳酒。桃花盛开正阳春。阳春,不冷不燥,淘米做饭拌粬正合适。夏热褪尽便是重阳。《吕氏春秋》之中《季秋纪》载:“命家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农作物丰收之时,便可祭飨天帝、祭祖,以谢天帝、祖先恩德。故而,酿重阳酒者居多。
乡下人吊酒用的是古法。吊一锅酒,先要将粮食淘洗干净,用清水浸泡一夜,然后放到蒸锅里蒸煮,出锅冷却到一定温度,再装缸发酵。完全发酵之后,再次倒进蒸锅煮几个小时,才能接酒入坛。吊酒是技术含量很高的手艺。粮食品质、谷物的纯净、温度的控制、发酵时间的长短把握,还有酒药子的选用。一个环节出问题,轻则影响出酒率,酒的口感、度数和品质;重则无酒可接,或接而无用,浪费原料,耽误工时。吊酒师傅往往凭的是感觉和经验,蒸煮时间、冷却的温度和发酵程度完全靠师傅口尝、鼻闻、眼看、耳听、手摸。吊酒的关键程序是成酒和出酒。灶上,上下叠着两个蒸置锅。物理原理其实很简单,下边置有酒料的蒸馏锅,上边置冷却器,在两者之间,悬吊着一个铅皮漏斗,漏斗的喇叭嘴对准着上边圆锥形锅底的陀螺尖。酒料被蒸得直往上冒热气,这些饱含酒分子的热气,遇到上边凉凉的锅底,凝结成无数颗水珠,水珠大量往下淌,淌到陀螺尖处,像清泉注入漏斗里,这便是酒。漏斗有根管子,通到蒸馏锅外,再注入下边的酒坛里。
在过往的岁月里,吊桃花酒恰逢春荒,仓里五谷羞涩,肚子尚填不饱,哪来粮食酿酒?酿桃花往往是一句空话,李咸俊只吊重阳酒。
李咸俊的叫喊让枫树李家的“酒虫子”躁动起来了。重阳一般是农闲的开始,累了一个夏天的男人便开始赖床,像卸了磨的驴,唯独李咸俊的叫喊能让他们兴奋起来。他们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跑到厨房,把正在做早饭的女人吓了一跳。平常早饭都要送到床上吃,这是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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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