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蔡勋建
(2023-06-13 11:11:14)一
我出生那年是甲午年,可谓“惊天动地”。
——历史这样记录着:1954年6月中旬,长江中下游发生三次较大暴雨……长江出现百年罕见的流域性特大洪水。与我有关系的是长江中下游的一个支流华容河溃堤决口,整个兔湖大垸一片汪洋,才开镰没几天金黄色的早稻和那些长得十分喜人的棉花、大豆、高粱都泡了汤。在一个叫五田渡的地方,靠华容河堤脚的一个土砖茅屋里,我的年轻的母亲倚靠着一个木床痛苦地呻吟着,她很自信,她不管我愿不愿意也要拼命把我送到这个“水深火热”的世界……
这一天是农历六月二十一,一个考验我们母子的日子。我似乎对这个世界有着最初的莫名的抵触和抗拒,因此所谓“呱呱坠地”不属于我,本应该属于我的大喊大叫而没有发生,这可吓坏了母亲,接生婆一只手抓起我的双脚一把倒提起,另一只手在我的屁股上狠劲地拍打,我终于经不住这种“酷刑”,最终发出一声长啸,算是“回应”了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还有那些陌生的期待的目光。
六月三伏天,最是火热的时节,我来到这个世界。这欢迎的阵势也太隆重太热烈了。不久,水才渐渐退去。可有一天,我们家那土砖茅屋忽然起火,家里人和左邻右舍都只顾忙着抢救家什物件去了,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再没有沉默,而对这个世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人们惊魂未定之际,我的母亲回过神来霍然大喊一声“我的儿吔”,冲进火海,把我从摇窝里抢了出来。母亲的头发被火燎得焦煳,她从火海中搂着我冲出来的一刹那,熊熊燃烧的房梁訇然倒塌几乎砸到她的脚跟,我仍在惊恐万分地哭号。我的左小腿已经被火神光顾过了,而且,从此给我永远留下了一幅海岛模样地形图。
我本属马,可邻居街坊硬说我像牛。我出世了,我的麻烦也就来了。我母亲的表姑妈我的表姑奶奶天天来瞧我,说我活生生一条牛犊(读e,第三声)子,索性就叫“沙牛”吧,她们根本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没几天我就“臭名远扬”了。我们湘北华容边鄙之地,叫公牛为牯牛,母牛为沙牛,你看这不是寒碜人吗?当年我那大大咧咧的姑奶奶一句消遣涮我的玩笑话——我不知当年姑奶奶对我“男命女名”究竟是何“居心”——居然就铁板钉钉地成了我的乳名小号,让我苦不堪言,几乎受用终身。后来,我发蒙读书有了学名,长成甚至有了字号,可那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诨名就像牛皮癣一般死死地赖着,铲之不掉,挥之不去。
我知道,名字对于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但我更深知一个让人感到侮辱、羞辱、耻辱的符号,会对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与灾难!少年慕虚荣爱自尊恐怕是天性,我又怎禁得那些挖苦、嘲笑、奚落等与我那绰号结伴同行,为了一个让人站立不起、总是被别人“打倒”的名字,从小学到中学,我曾经恨不得钻山打洞般地逃离……
许多年后,我都不敢面对故乡,因为只有故乡认得我,故乡的人更熟悉我,就因为一个让我尴尬让我“痛”的名字。倘若回乡下老家,遇见年长者一时认不出我来,偶尔回过神来他会让你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哦哦是沙牛回来啦!”那一声惊诧不打紧却是当着一大堆晚辈小孩的面,我顿时就像一个人赃俱获的贼,满脸通红,一下子从耳根红到脚跟。也有客气的,他不当面叫你,却在背后指指戳戳着说“沙牛回来了”,好像回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牛,一条走失多年的母牛。一个混账名字,居然是我的软肋我的七寸,有的人奈何不了我时,他会在一个让我窒息的地方等着我——在我的乳名小号上大做文章。我有一个叫三九的小学同学,他“斗”我不赢的刹那或是向我挑衅的当头,他的“杀手锏”和“杀威棒”就是扯起喉咙喊歌来羞辱我:读书怕过考哟,种田怕打草,奶猪仔最怕阉猪佬;癞子怕剃头哟,沙牛怕牯牛……那种居心叵测的“儿歌”的杀伤力是极可怕的,那时候,我连钻地坼缝的心都有。
二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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