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一碗汤的距离(中篇小说)/纪静蓉

(2023-05-30 14:21:43)

儿子是顶梁柱,女儿是小棉袄,陈旺盛有两个顶梁柱,两套小棉袄,无人能比他阔绰。心高气盛的他在退休之际,卖掉果园,怀揣三十万,带着老婆投奔城里的子女们,决意实现“一碗汤的距离”……小说纵横经纬,写透世道人伦。

 

一碗汤的距离

纪静蓉

 

 

六十岁生日这一天,泥瓦匠陈旺盛要退休,这是他的人生目标。

城里人六十岁退休,陈旺盛也要六十岁退休。虽然他只是一个泥瓦匠,不是公家人,但他有两儿两女,全部受过教育。儿女就是陈旺盛夫妻的退休金,他有权利退休。

陈旺盛两儿一女都大学毕业,大儿子大女儿在地级市安家,二儿子在县一中教书。小女儿陈敏上了中专,中专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学历,好歹也比村里那些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女孩子强。比如陈敏就因此找到了县城最大的超市收银员的工作,有五险。也就是说,如果她在这里一直干下去,她也会像个公家人一样有退休金。实在是份正儿八经的好工作,与街边那些鞋店、烧烤店里打工的人,不可同日而语。

陈旺盛十八岁和老伴儿结婚,十九岁就生下了大儿子陈聪,二十一岁生下了大女儿陈丽。三十二岁时老伴儿上环避孕失败,又怀孕了。周围人都在超生,陈旺盛便也顺水推舟违反了计划生育,接着生了二儿子陈辉,交了五千块钱罚款。镇里的计生干部给老伴儿做了结扎手术,没想到三十六岁时老伴儿又怀孕了,原来结扎手术没做利落。气得计生干部大骂“你是人还是猪,这么能生?”计生干部把老伴儿带去医院流产,一检查,发现她贫血很严重,心脏也有点问题。医生踌躇了,说什么也不敢动手。陈旺盛带着老伴儿扭头就走,计生干部急了,扯住陈旺盛。陈旺盛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上环失败,本身就是你们公家的错。谁要是敢给我老婆做流产,她有一点闪失,我杀他全家!”医生在一旁和稀泥,说不然回去养养,等血色素上来了再说。这么着,今天拖明天,这月拖下月,陈敏呱呱坠地后,陈旺盛交了五千块钱罚款,此事不了了之。时代变了,物价膨胀,这罚款还是老价格,也算良心。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是女儿,可以便宜一点。

村里人笑话陈旺盛,为儿子掏钱还能理解,为女儿不划算。他心里想你们懂个屁,一儿一女是个好,两儿两女,就是两个好,好上加好。儿子是顶梁柱,女儿是小棉袄,他有两根顶梁柱、两件小棉袄,谁有他阔绰?

  本来陈旺盛确实可以过得阔绰,他手艺好,赶上这几十年来农村自建房热,他的活儿多得干不过来。但奇怪的是,家家户户都盖三层小洋楼的时候,陈旺盛在村头的房还是臊眉耷眼的三间平房,非常碍眼。他的钱都哪儿去了呢?全拿去让儿女念书了。

  陈旺盛家,祖上并没有读书的传统。他对教育的重视,大概源于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一帮知青。知青们夜夜聚在油灯下看书,陈旺盛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总是喜欢跑到知青屋里待着,好奇地瞪着这帮文雅秀气的男男女女,待到睡眼惺忪也舍不得走。他们带来了许多书,一本本摞在桌上。他胆怯地触碰着那些书,他上小学二年级了,认得封皮上的字是《包法利夫人》《红楼梦》。他给他们放哨,大队书记——知青们管他叫阿狗——特别讨厌知青看书,第一嫌费灯油,第二他们早晨起来上工没精神。阿狗总是趴在窗户外突然大喊一声“又看书?给我关灯睡觉!”知青们就打发陈旺盛坐在门外,看阿狗从远处走过来,就进来报信儿。

知青们在灯下写信,字娟秀工整地一粒粒排布在信纸上,开头写“爸爸”。陈旺盛从来不这样叫自己的父亲,他叫他阿爸。他们有整盒的凤尾鱼罐头和大块黄桃罐头吃,有的人家里捎来金黄的炒肉松,一开盒满屋肉香。男的有白球鞋,女的有簇新的的确良。陈旺盛懵懂地得出一个结论:再穷的知青,也过得比农村人好。知青的意思就是知识青年,读书,就能过上好日子。陈旺盛看到,这人间的确有那样的好日子。那样的日子里,孩子管父母叫爸爸、妈妈,父母不打孩子,孩子们只管坐在书桌前读书,腿上没泥,脚下有鞋,桌角会摆上各种好的吃食,供他们读累了补充营养。

  可是陈旺盛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村里的学校后来停课闹革命,上学一事不了了之。等到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时,陈旺盛已经和老伴儿订婚了。高考这种事对于许多知青来说都遥不可及,对于泥瓦匠学徒陈旺盛来说,更像是梦中的桃花源了。

读书就是靠近桃花源的摆渡船,几个儿女像是捕捉到陈旺盛心中的执念般,书都读得很好。陈旺盛便一心一意挣钱,供他们一个个上县一中去读书。村里的三四层小洋楼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时候,陈旺盛的房矮小寒碜,或者说不动声色。村里人开始先是疑惑,为陈家三个孩子在县一中读书这个名声所震慑,觉得陈旺盛在下一盘大棋,到时陈家不定怎么个富贵法。待到见他大儿子大女儿市里上班,二儿子省师大读书,小女儿市里读中专,陈家也没有起高楼,只是把三间平房粉刷了一下,装了个铝合金门,村里人终于看透陈旺盛了。老傻子陈老根吼了一句,直指真相:“一家子读书读傻了!”

村里人大悟。这世间所有的事,归根结底都得能挣钱不是?大学生又怎么样?大学生也没见他们给自己的爹买辆车开开,把楼盖起来呀。盖楼,盖四层高、外墙贴瓷砖、枣红色烤漆对开大铁门的小洋楼,是陈家村的成人礼——不,是全中国随便一个村的成人礼。任何一个人,哪怕他像陈旺盛活到这个年纪了,只要没有盖楼,他就没有成人。连老傻子陈老根都在捡建筑垃圾,一心一意想垒出个三层楼来,他陈旺盛还配叫个人?在宅基地上盖房,是你对生养你的这方热土的终极认可,是要把子孙后代的命运与之捆绑的一锤定音。你不盖房,要么就是无能,要么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无情。不管是无能还是无情,总之不是人。

没成人的陈旺盛也并不自卑,还是腰板挺直,提着那个装着大铲、刨锛、线坠、卷尺的大黑包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一家子都是读书人,让他行为举止也变得秀气。不像一般的泥瓦匠那样胡乱套件破衣烂衫,一身泥,蓬头垢面,陈旺盛头发理成短短的寸头,干活的工装上身是件灰白色夹克,下身是条宽大的牛仔裤,看着居然有点潇洒劲儿。休息时,主家敬上一支烟,端上一杯茶,言过其实地夸他,或者说揶揄:“你是不是攒老多金条了,都埋地里了吧?”他徐徐吐出一口烟,笑道:“没错,等开春儿,它们就从地底下长出来,我就提着蛇皮袋去一条条摘下来,这就叫发财树。”大家笑了起来,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敬佩。陈旺盛也笑着,眼神穿过烟雾,越过这一群乡亲,望向远方,那神情说不出的淡漠。你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有和他们活在同一个当下,他的思绪早已不知飞到哪个阔大的地方了。大家笑容渐淡,讪讪离开,心中又狐疑地觉得,陈旺盛有可能真的在下一盘大棋。

陈旺盛一块块砌着砖,心里想,这些人,盖五十万的楼,要负债四十万。砖头是赊的,门窗是赊的,水泥沙子……除了工钱,几乎全是赊账。他们在干什么?在这种污水遍地、生活垃圾乱堆、小卖部充斥着“康帅傅”“六个核桃”“粤力奥”等山寨品的乡村,他们一心一意做着天长地久的打算,用巨债把自己永远埋葬在这里?太蠢了。

楼一天天长高,阳光下陈旺盛眯着眼睛打量着它。别人以为他在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其实他是想:未来三十年内,这样的楼全部要炸掉。因为没有年轻人会回来住。

这是大儿子陈聪告诉他的。

陈旺盛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他就是不想在这里住,才不盖楼的。六十岁那一年,他会退休,去城里定居,像个城里人一样。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4期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