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粉红衬衫的巨人男孩(短篇小说)/曾晓文
(2023-06-01 10:24:45)当孩子受到“霸凌”时,愤怒的家长利用网络上演了一场驱逐大战。与此同时,孩子们也在暗暗筹划着……在多国文化背景的校园里,孩子们能用他们的歌声打破魔咒吗?
穿粉红衬衫的巨人男孩
曾晓文
一位苦练多日的歌手在正式演出的关头误场,心情也不过如此焦灼吧,欣达想。安省车轮镇小学周六举办义卖活动,她应该提前露面的,但因为儿子亚恒赖床,母子俩出门迟了。当她驾驶宝马X5即将抵达镇中心的十字路口时,绿灯正转黄。她忽略了缓行观察的交通规则,执意在红灯亮起前强行,突见一辆灰皮卡从左侧冲来,在最后一秒狠命踩住了刹车,吓出了一身冷汗。皮卡从她的眼前疾驰而过,发出侏罗纪怪兽般的怒吼,惊飞街旁黑梣树上的一群红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亚恒从半睡中弹起,头撞到了天花板,连声嚷痛。
终于等到了绿灯,欣达踩动油门,途经一座塔式钟楼和一家百年前建造的邮局,即加国小镇的典型地标,驶近了车轮镇小学的单层红砖建筑。她把车泊进了学校西侧的停车场,见周围停满不同品牌和型号的汽车,悬着的心渐渐回落到了原处。她端起装着巧克力小西饼的不锈钢烤盘,嘱咐亚恒抱上塞满书和玩具的透明塑料盒,匆匆抄花园里的小径。枫树裹一身赤金暖色,黄菊从容地绽放,浮在花叶上的露珠透彻清凉,舒缓了她的紧张神经。
在门厅里,表情懈怠的古巴裔校工正用刷子饱蘸新漆,遮掩墙上的涂鸦,仿佛笨女人往长满粉刺的脸上涂抹底霜,欲盖弥彰。在几波疫情之后,财政支持和建筑维护像初秋的雨,时断时续,房瓦、供电、供暖系统早过了更新换代的年纪,每一面墙壁都渴望被通体粉刷。“家长委员会”承担募捐筹款的重任。欣达身为主席,且是校史上的首位亚裔主席,感觉自己非得比好莱坞明星阿汤哥更勇敢,才能完成“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的任务)”。
欣达和亚恒在多功能厅门口一出现,门框就嫌低嫌窄了。亚恒上星期刚庆祝过12岁的生日,却比她高两头,宽出一倍。多功能厅是长方形的,内设体操区和篮球区,平常被用作运动馆,这天“华丽转身”变成了义卖市场。靠东西墙齐刷刷地排满了折叠桌,塑料桌布花红柳绿,衬托二手闲置物品和新出炉糕点的奇妙组合。亚恒大幅度地迈步,转身间差点撞翻了登记处的桌子,惹来满场的注视。人们同时僵立,像在电脑游戏中被按下了定格键,空中的气息尚还游弋,奶油的、砂糖的、蜂蜜的、桂皮香料的……在这绵密的甜润中,欣达嗅出了煤气泄漏般的异味。尽管在出发前,她穿上精心挑选的优质修身的小西装和牛仔裤,还是“沦落”成了庞大的另类的闯入者。
她及时调整情绪,走到西墙中段,把烤盘放到一张空着的长条桌上,大家这才恢复了移动。一群人环拥紧邻朴太太的摊位,眼神殷切,脸颊上浮现隐约的红晕,聊着闲篇,等待购买彩虹蛋糕、抹茶千层糕,还有各种花样口味的打糕。朴太太,家委会的会计,在义卖筹备会上,说家里刚进行过一场“辞旧迎新”,缺乏可供出售的闲置品,愿意贡献烘烤作品。她果然没有食言,还调动二女儿熙慧到场帮忙。母女俩大眼有神,扎着雪白挺括的围裙,围裙口袋上还绣着可爱的小红苹果,像要出镜电视烹饪节目。朴太太不忌荤素,不喜健身,却保持着少女般的苗条身材。欣达多喝几杯冰水都长体重,为此常常暗叹命运不公。熙慧天生一头乌亮直发,简直在为资生堂洗发水做着免费广告。去年夏天在学校的野餐会上,意大利裔的校长恭维她的黑发像“乌鸦翅膀”,要知道乌鸦既聪慧,又充满神性啊,不料招致朴太太一脸的阴云。欣达深知在东方文化中乌鸦并非吉祥,还爱吃腐肉,解围道,形容成“黑瀑布”更妙些,朴太太会心一笑。想必是在那一刻,欣达赢得了她的选票。
亚恒一见到同班的“黑瀑布”,目光中兴奋的水花就喷泉般飞溅了。两年前,熙慧报名参加学校乐队,专攻电子吉他,遭到了朴太太的断然反对,因为朋友的女儿们都忙着学钢琴,身穿雪白优雅的蓬蓬纱裙,在名目繁多的比赛现场飘来转去。最终熙慧说服了户主朴先生,朴太太岂敢阻止?亚恒随即闹着要学架子鼓。那份小心思像墙上的粗体字标语,明摆着的,找机会靠近熙慧罢了。欣达考虑到打鼓有助于与人交往和释放精力,勉强同意了。她计划用义卖收入补贴校舍装修,若有盈余,可支付一些“圣诞节演出”的费用。届时,亚恒和熙慧都有机会登场。哦,应该称作“节日季演出”,她暗自提醒自己,犹太或穆斯林后裔的学生不会庆祝圣诞。近些年学生家庭的文化背景变得越来越像马赛克,使用政治正确的词语像在雪地里驾车,得格外谨慎。
亚恒把塑料盒放到自家的摊位上,扑到了熙慧的身边,抄起一把蛋糕铲,拉足了协助销售的架势。周围人的脸色从兴奋的绯红转入畏惧的青灰,仿佛宿营岛屿,欣赏山清水秀的风景,突然撞见了一头凶蛮的幼熊。朴太太压低了声音劝阻:“你快去忙吧,你妈妈一定需要你的帮助。”亚恒偏偏愚钝,答道:“我妈妈很能干,不需要我!”熙慧一边说“我们搞得定”,一边伸出手,想把蛋糕铲拿回来,亚恒不肯还,你来我去几个回合,出现了撕扯的迹象。几位家长和学生举起手机,“咔嚓“抢拍,天生的快枪手一般,弹无虚发。
不出10分钟,欣达听到手机的新信息“叮叮”提醒,立即查看,在“学生与家长脸书群”里,赫然闪出了亚恒和熙慧的合影。那竟是经过软件处理过的。亚恒的脸被一个硕大丑陋的猪头完全遮盖了,熙慧的大眼睛被墨笔拉成了狭长的沟渠,一枚黑箭刺穿她的白围裙上的小苹果,轰然炸开一句标注:“食狗者!”脚下的地板忽然从中间断裂,欣达仿佛坠入了一个动物屠宰场,淋了一头一脸的脏血。亚恒患有巨人症,在学校里不止一次受到过嘲笑和奚落。她费了许多心力和口舌,拉足选票,成功当选家委会主席,希望改变他的境遇。此刻,这幅照片化作了搅肉机的刀刃,飞速旋转,还不断衍生,碾碎了她的希望。
她定了定神,看清照片原发者是虚幻的“3K人”,转发者却是活生生的塞蒙!她抬头在人群中搜寻,撞见了黄头发塞蒙的脸,心中一震,发现他和自己的小学同桌像一对双胞胎。两人虽发色不同,眼神中鄙夷和得意却惊人的相似,如隔空甩过来的重物,准确无误地砸在她的脸上。她在老家北京上五年级那年,有一天走进教室,对同学们扑哧喷笑感到奇怪,坐下来,才看到了黑板上的一幅长颈鹿漫画。漫画题名“傻大个儿徐欣”,那时她还叫徐欣,而不叫欣达·徐。同桌的表情坦白了一切,她忍不住质问、谴责。他在全班的静默注视下,操起一本砖头般厚重的教科书,用力扇到她的左脸颊上,似乎割开了一条纵深的伤口。那天她懂得了,泪滴永远是撒在伤口上的残酷的盐。
塞蒙和他的妹妹安娜贝儿半年前转入车轮镇小学,他读七年级,安娜贝儿比他低一级,与亚恒同班。他有过几次欺侮亚恒的“前科”,被校长找去“正式”谈过话,但并没有受到过实质性的惩罚。一个月前,他的妈妈莎曼莎·科林给学校一笔可观的捐款,替补进入了家委会担任董事。对此,欣达的想法比高难度的数独游戏还复杂。莎曼莎像孔雀一般骄傲,会愿意和自己“组成一个团队”吗?镇上的老人们常说,把朋友拉近些,把敌人拉得更近些。她幻想潜移默化,说服莎曼莎加强对塞蒙的管教,没料到塞蒙先下手为强了。
欣达奔到亚恒面前,不由分说,抢下他手里的蛋糕铲,把他拖到了门外,问:“你能不能少出头露面?”亚恒一脸懵懂。她用手指横扫手机屏幕,把猪头照片竖到了他的眼前。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一把夺过手机,粗大的指关节吱吱作响,几乎把它捏成碎片,问:“这个‘3K人’是谁?凭什么羞辱我们?”她给不出一个答案,或者一个解释。儿子说:“我要给我爸打电话!”“你忘了,你爸把手机放在家里了?”欣达难过地提醒道。欣达的丈夫是修铁路华人的后代,人力资源谈判专家,一年大约出差三百天。上星期西部铁路工人又闹罢工了,他代表运输集团,进入酒店与工会领导谈判。双方为保证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不携带个人的电脑和手机,简直像短期坐监。“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儿子带着哭腔问。“三五天吧,或者更长时间,”欣达说,“不过,妈妈也会替你出气!你老老实实地看摊儿,我去揪出这个混蛋!”以前她每次受到小学同桌的欺侮,她的父母,科研所里的一对胆怯的书呆子,总劝她忍耐,说对方的家长有权有势啊。她随父母移民来加拿大时,正是亚恒现在的年纪,在学校里受歧视,不止一次坐在马桶间里掩面抽泣。父母又因为英语笨拙,心怀自卑,不敢出面替她伸张。现在她不去“打破魔咒”,更待何时?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