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短篇小说)/王琛
(2023-04-07 14:55:19)“他时常想起那些日子,她将头埋在他怀里,柔软的身体像万能的溶液,一点点将他化了……”对于城市的游子来说,不告而别是常态,人生往往在不断刺破之后,才能继续下去。
合租
王
一
他躺在床上,清柔的月光踱进小窗,浪花般扑打着他的脸。他有些恍惚。空气仿佛变得温暖,身边多了一个她,正拉起被单遮住眼,羞羞地说:晚安。
就是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她问他:有一天你会消失吗?他才从刚刚的亢奋中缓过劲来,身体还没有冷却,脑子是乱的。他翻身抱住她,将头埋进她双乳之间,口齿含混:我不会消失的。
他太累了,女孩的体香又充满迷幻,他一秒钟就入了梦。
桌上有一盆绿萝,是这间小屋唯一的绿色。此刻,它与被捡来时一样,心灰意冷地垂着头。
那天傍晚,世界在夕阳的隐退中,变成一帧被岁月侵蚀的老照片。他出现在画面中,情绪是低落的,这加剧了照片色调的灰暗。
那天是他生日,他有点想家了。
他停下车,看到了垃圾桶旁的这盆绿萝。又瘦又黄的叶子明显营养不良,无力地耷拉在简陋的塑料盆沿。
在他的印象里,绿萝应该像爬山虎那样,茎茎叶叶盘旋而上,每一只触角都向够得着的地方伸展欲望。这盆却不,叶子打着蔫,没一根有野心的枝丫,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当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他想着,怜惜地捧起来,揪掉几片干叶,放进电动车筐里。
也是在那个夜晚,他遇见了她。心像绿萝长出了藤蔓,沿着她身体的曲线将她紧紧缠住。也许,世界有时候会暗合某些玄妙的因果。
深夜十二点下单订餐的,一般都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单身狗一枚,荷尔蒙把生物钟拨弄得黑白颠倒。骑手也是这个年龄,懂他们稗草般的寂寞与放肆。他还不如稗草,有同样的旺盛,却没有相同的自由。
骑手取了餐,想着尽快送去好收工回家,车快没电了。他也饿了,下午三点多在“骑手之家”吃了炸酱面,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于是顺手给自己买了个肉夹馍,三下五除二送进肚里。
骑手明显低估了自己的食量。午饭由于不限量,他把胃填得满满的,原打算晚上省一顿。没想到一个肉夹馍,反而把胃唤醒了,肚子咕咕叫起来,两眼直冒金星。
餐箱硬邦邦地顶着背,像只小猫抓挠着他的心。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身体里那只小猫伸出爪子,勾出了餐箱里热腾腾的食物。夜路畅通,又是最后一份餐了,把它吃掉,回去再买一份,应该也还来得及。但夜风吹得他异常清醒,残存的理智令他机械地拧动车把,电动车开到最快。赶紧回到城乡接合部他住的小床上,一下子昏过去,明天醒来还是一条好汉。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骑手轻轻哼起了歌,这首歌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期望。可是当他热血沸腾地来到远方,才发现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远方也全是苟且。
年轻人太天真。他暗暗笑自己,在小区门口跳下车。这是个老旧小区,从前连个普通大门都没有,疫情原因却在某一天安了刷卡门。门旁边有间简易房,是给保安建的,与刷不了卡的用户对个暗号就可以放行。此刻,那里亮着昏黄的灯,像萤火虫点燃黑夜的寂寞。
骑手望着栅栏门里远远近近的楼,几盏小小的亮窗也在望着他。全世界都休息的时候,总会有人是清醒的。那一刻,他没有想过不远的将来,他也会躺在这样的一个小窗里彻夜难眠。
他给客户打电话,请他到大门口来取餐。听声音果然是个小伙子,不耐烦地叫他送上楼。他四下里张望,连个鬼影都没有。可是小伙子显然正忙,强调一句:找保安开门。便挂了电话。
深更半夜的上哪儿去找保安啊。他支上车,幽灵一般沿着院墙溜达。不远处是条马路,时有汽车行近又行远,与这死亡般的寂静形成两个世界,以互不干涉的姿态对峙着。
拐角处闪出个白色影子,他有一种空间穿越的恍惚。人影并没有回头,能感觉是个年轻姑娘。很明显,姑娘意识到了他的存在,脚步的慌乱打乱了时间的节奏。他露出一丝坏笑,轻吹声口哨,距离姑娘三四步远开始尾随,脚下拖沓又沉重。姑娘小跑起来,在大门口用最快的速度刷开门。
在栅栏门即将闭合的刹那,他的手刚好触到。他讪笑着:别怕别怕,送外卖的。他不是坏人,一个恶作剧就足够开心。
姑娘继续往前跑,脚步却慢下来。
他换脚撑门,回身去够不远处的电动车,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妙。无论他怎么挪步,在不关门的情况下,都无法让手碰到车。四下里寻找,能力范围内也没有称手的砖头瓦块。而且,他想起这个门还是双向刷卡的。没办法,他抬头冲跑远的姑娘喊:“等等,能帮我扶一下门吗?”
姑娘正在那个安全的距离处,迟疑着回身看。
“我真是送外卖的。要是坏人不就进去了吗,还取东西干吗?”他解释。
姑娘审慎地,像流浪的小猫,一边揣摩着安全系数,一边踯躅着往回走,远远伸出一只手。
他忙转回身去取餐,听到门锁咔哒一声。他叹口气。
门里,姑娘摘下了口罩,声音发颤:“是螺蛳粉吗?”
他拎着食品袋,无奈地站在栅栏门外。臭烘烘的味道直扑鼻腔,呼唤着胃汁一股一股地翻涌。“你闻到了,我没骗你,我真是送外卖的。”
“哦,”姑娘咽一下口水,眼睛亮亮的,像一只饥饿的小兽,迟疑着说,“把它给我行吗?你再去取一份。”
“那不行。我早都跟人联系上了,刚才就是进不去。”他断然回绝。
姑娘的肚子咕噜一声:“求你了哥,我快饿死了。”单薄的身体在黑暗中越发轻飘,像要被阴沉沉的夜风吹起来。
他自己的胃也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
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