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纸闲笔/文河
(2023-03-06 10:27:57)鼻子
我到陌生的地方,记不住路,容易茫然。到了应酬的场合,记不住陌生人的脸。有的人,见了几面,努力想记住,过后相遇,还是认不清,很尴尬。被人说是目中无人,也没有办法。但有一个人,和我有过一面之缘,好多年过去了,前几天过马路等绿灯,我偶然看到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因为他长着一个特别大的鼻子。
赞美一个人的五官,尤其是女性,多是赞美眼睛、眉毛、嘴,甚至牙齿,相对来说,对鼻子的关注就比较少。但美是在一种整体性的平衡协调关系中才能得以体现。
帕斯卡尔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如果科莉奥佩特拉的鼻子稍微短些的话,世界历史的容貌就要改变了。
可见鼻子的美学价值也是很重要的。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有篇小说《鼻子》,写一个叫禅智的老和尚,他的鼻子足有五六寸长,从嘴唇上方一直垂到下巴。鼻子稍短一些,不好看。如果太长的话,就有点恐怖了。恐怖不属于美,属于刺激。真正的美应该不带有任何刺激性。惊艳,是美的强烈冲击,但那也不是刺激。
我读芥川的这篇《鼻子》,有种很怪异的感觉,不太舒服。川端康成的小说《一只胳膊》《睡美人》,也让我感到某种怪异。可能我的文学趣味太狭隘了。我喜欢日本文学,但对日本文学中的某种幽微之处,又不太能接受。年龄越大,越喜欢平易正大的文学风格。入佛界易,入魔界难。入魔界,当然值得敬佩,但一个作家在魔界的幽暗里,内心深处更应该带着一盏灯火。
汪曾祺说沈从文曾在小说里写过夏日甲壳虫的气味。俄罗斯作家布宁嗅觉敏锐,在他的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气味的描写特别丰富,整部小说简直是一支充满了各种气味的交响乐。俄罗斯人的鼻子本来就大。托尔斯泰就自嘲过自己有个庞大的鼻子。
秋收之后,农事结束,天气凉爽,夜晚也渐渐变长了。在旧时代,会有背着大鼓的艺人到村里来说书。吃过晚饭,选个亮敞的地方,先来擂鼓一通。一阵咚咚咚,直打得月光四溅,天地低昂。千古的忠烈遗恨,到最后也都化作了月下闲话。说书人说的是《精忠说岳》,说到金兀术的军师哈迷蚩被宋军割去鼻子,回去向自己的主帅哭诉,团团围坐的听书人便哈哈大笑起来。第二天,我想到这个没有鼻子的番邦人的狼狈形象,还会忍不住笑起来。鼻孔朝天,是形容一个人的傲慢,但如果鼻子没有了,鼻孔朝天,就会显得滑稽。
在外面,冬天的鼻子,冻得冰凉。摸一下冰凉的鼻尖,有种怪异的感觉。属于身体的东西,分散独立了,就会立即显得怪异、陌生。甚至剪掉的指甲,也是这样。齿如瓠犀,是形容牙齿的好看,整齐洁白。但牙科医院架子上摆放的义齿就很怪异。
有句俗话,鼻子大压嘴。鼻子高高在上,压习惯了,嘴又无处可躲,在人的心理中,就成了一种思维定式,由此产生了社会规则的种种设定。贾琏拈花惹草,贾母就用这种思维定势来开导王熙凤,哪个猫儿不偷腥,世人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这话再扯远一点,就扯到了人类学和政治哲学的范畴,就此打住。
垂帘
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