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通话(短篇小说)/王啸峰
(2022-03-30 15:30:17)为了维系貌合神离的亲情关系,天各一方的离异夫妻和他们的女儿用微信三方通话的方式定期聊天。矛盾全面爆发,从女儿转行的话题开始,每一个人都露出了自己的慌张和不堪。不过,真实的痛苦胜过虚假的“肥皂泡”,每个人都在破碎的生活中继续成长……
三方通话
王啸峰
他做了一杯双份美式,把手机插进木偶小猴怀抱里,插上电源。离九点还有十分钟,他抿一口咖啡,站起来,望着光带缠绕的城市,心里生出厌倦。办公楼里悄无声息,那些熟悉的楼道、走廊和电梯,突然变得冷清阴森。这似乎是一种迹象,就像一个喷嚏后喉咙有点毛,随后就感冒发烧。一切都是暗中进行,并不影响璀璨灯光。他在心里问自己,今天有什么不舒服吗?似乎也找不出特别的事情,他已经到了无所谓的年纪。
进到“花月群”,他再次看了一眼墙上时钟,可以发起通话了。勾选群里剩下的两人:女人花和水兵月。很快,女人花接了。视频里的她显然在一个咖啡馆,戴着耳机,轻声打招呼。
“小月还没来?”
“是的。对了,正好有个小事请你帮忙。”
“别客气,说吧。”
“当年奎湖街的那套房子附带的车库有没有登记在房产证上啊?”
“哟,这我可不知道了,当初都是你办的。”
他看到镜头里的杜鹃低了一下头,用手整整胸前的毛衣链。杜鹃身材还是那么好,白色毛衣更显年轻。填表时,人事处干事提醒他,现在查得很严,连自行车库都要填。还举出一个干部没填车库被处分的例子。他知道杜鹃不愿往回看,其实他也是没话找话。小月来了就好了。
水兵月镜头打开了。没人,声音从画外传来。
“你们先聊,我找个东西。”
镜头里是一间凌乱的房间。桌子、椅子、沙发上堆着衣服、杂物,两三个画架歪倒在窗前,画布上涂抹着大块颜色,看不清是不是成品画。他听见杜鹃在问。
“我上回让你画的,有没有完成啦?”
继续传来画外音。
“没有!现在哪有时间画啊?”
“我可都跟这里艺术馆长说好了呢。”
徐盈月出现在镜头前,头发里穿了一个大夹子,粉色睡衣皱巴巴的,还有污渍。
杜鹃笑了。
“看来宝宝搞得你很狼狈啊。”
“怎么不是!严格遵守新妈妈群里的规矩,我迟早要疯掉。”
他喝了口咖啡。新规矩之类的情况,他很想知道。杜鹃抢着替他问了。
“最重要的一条,不要老人掺和进来。”徐盈月说得既快又坚决。
他和杜鹃互望一眼,很快移开。
“其次,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所以你们看我身上,全是他的饭菜、零食印记!”
“作孽啊!亚历克斯才八个月大啊!”杜鹃的声音变得激动。
“还有呢!再过个把月就要入托。”徐盈月一边找东西一边强调。
杜鹃几乎叫了起来。他看到白毛衣上闪过一道红影。他心里暗暗叫声不好,赶紧接上话:“入托早好啊,好啊!”
一时间,他发现两个女人的目光聚焦过来。“小月就可以创作更多精品啊。再说,人家既然敢接这么小的孩子,说明有独特方法。”
“我准备让亚历克斯上瑞士人办的幼儿园。”徐盈月找到一把剪刀,开始裁纱布。
他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场景。
他开着轻摩,在上班车流、人潮中左冲右突。时间很紧了。送徐盈月上幼儿园后,还得准时到市里参加重要会议。刚竣工的高架桥,路障开了一个小小豁口。他乘交警不注意,油门一转,车一条直线往前、往上走。那些车和人,不一会儿,都在他脚下。侧脸,他看见了太阳。风也从东面吹来。他大声问站在轻摩踏板上的徐盈月。“过不过瘾?”“太棒了!”徐盈月转过头,咧开嘴大笑,没有门牙的“太”,听上去像“菜”。风鼓起她两根细小辫子,像风筝的两条尾巴。
一个个小细节有机组合,凑成人生大拼图。有时,他惊讶,一些毫无价值的小事,竟然顽强地在他脑子里留存下来。
“法国人自己办的不行吗?”他顺着徐盈月的话问,也挡了挡杜鹃。
“你理解错了。只是投资方是瑞士人,管理人员里有法国人、中国人。我看中了这一点。”
杜鹃还是硬插进来:“费用不便宜吧?”
“按性价比来说,还算合理。”徐盈月放下纱布,拿起一支油画笔扫扫指甲。
他听见杜鹃轻轻叹口气。连忙咳嗽几声。
“把亚历克斯抱来看看呢。我想他了。”
杜鹃接上来。“我也是。”
“算了吧,他昨晚不知道怎么的,闹了半夜。刚午睡,让他多睡睡吧。不然醒来又闹得凶。”
一个夏天午后,杜鹃出门之前关照他陪女儿睡午觉要特别当心,他打着哈欠乱点头。睡着后,他接连做梦,一连串好事。他在梦里拔不出来了。“扑通”一声,也没有惊醒他。过几秒钟,徐盈月带号叫的哭声差点击穿他耳膜。巧的是,门正好打开,杜鹃走进来。这事,当时他反省好多次,得出的结论,自以为是的好事,会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挫败。他理解徐盈月带儿子的辛苦,转了个话题。
“画最近的销路怎样?”
徐盈月把笔一扔,笔掉地板上。可她只是低头看一眼,没去捡。
“巴黎画展挤不进去,国内不要我这样风格的作品。”
“你看,帮你联系吧,又不要。那你下一步咋打算?”杜鹃突然又想起什么,“有个朋友最近聊起,在巴黎办了培训机构,缺老师,你要不去试试?”
“我才不去!”徐盈月站起身,离开镜头。他对杜鹃做了个“嘘”的手势。可得到的却是杜鹃对他无声的指指戳戳。他只好又做了个暂停手势。
他和杜鹃没话可聊。画面里传来“嗞嗞”的电子噪音。不一会儿,杜鹃画面静止了。他知道这是她刷朋友圈或者跟其他人聊天。他索性站起身,又站到窗口。跟刚才不同的是,一些灯光暗了。城市正准备进入梦乡。一段航天员拍摄的视频里,晨昏分割线永不停歇地在地球上移动,那些伟大的事、卑微的事,被那根线扫着扫着,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说不定有一天,地球会像月亮一样,光面永远充满阳光,暗面永远陷入黑夜。那么,他会选择在哪一面生存?他耸耸肩,想把答案抛弃,把目光抬高,想象此时正在阳光下的巴黎,一个忙乱的小妈妈,诅咒着眼前的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生活在黑暗里,心里存有对光明的期盼。
徐盈月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的?没有可追溯的源头,就像他父亲,说话突然变得大声又蛮横,母亲说老头耳朵不好才这样,他觉得不是。
远远地,天空划过几道闪电,接着传来几声雷响,他心里更闷。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