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花开一忆君——追忆柳萌先生(散文)/杜卫东
(2021-09-29 10:22:35)柳萌先生离开我们四年了。
四年的光阴,岁月轮转,晨昏交替,日子像秋天的落叶铺满一地,我依然没有能够把这一份忧伤安放。它是一眼苦涩的泉,会在不经意间汩汩冒出不尽的思念,淹没心中的山水。
这些文字,是卸去忧伤的扳手,在我心中已经被泪水浸泡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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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有人轻轻叩门。
我站起身,见门外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穿一件蓝色中山装,提一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分头、中等身材,白边近视眼镜的后边,是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睛。那眼神略显沧桑,有一缕劫后余生的凄切。
——噢,你是老柳吧,请坐。
20世纪80年代初。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我与柳萌在办公室初见。
当时我二十六岁,在名声显赫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已经当了四年编辑。年少轻狂,像是坐在黄山云谷索道的缆车里,放眼望去,一路都是迷人的风景。之所以能够准确捕捉到柳萌的微表情,是因为读了他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的一系列散文——一个曾经的落难者对苦难的真切记述,有难以释怀的人生体验,也有对光明的礼赞和追寻。那是一个春光乍泄的年代,这些充满真情与哲理的文字,让我们回望离去不远的冬日,也更加珍惜春天的来之不易。
茫茫人海,擦肩而过是大概率,能同行一段路便是前世有缘了;终生不离不弃的朋友有如沙金,经岁月的漏斗过滤,最终剩不下几粒。
没想到,我和柳萌自那个上午相识,友谊一直持续到天人两隔。
最难忘一个细节。经我力荐,主任林君雄同意把柳萌那些血泪浸泡过的文字,以《生活,这样告诉我》为书名结集出版。在后来团中央和中宣部联合举办的全国优秀青年读物评选中,这本书当之无愧名列榜首。取样书时,柳萌似乎有话要说,却犹豫着没有说出。走到楼梯拐弯处,他还是停下脚步,回头对站在办公室门口目送他的我嚅嚅问了一句:这……这本书有多少稿费?那一刻,柳萌神情复杂,羞涩而又忐忑,像是一头误入迷宫的梅花鹿,有些跌跌撞撞。听了我的回答,他的目光倏地一暗,竟有一缕遗憾挂在脸上。
这让我很意外,内心深处也有些不屑。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要用这笔钱给爱妻买一台钢琴。妻子是音乐老师,拥有一台钢琴是她最奢侈的梦想。在柳萌处于人生谷底的时候,多才多艺的姑娘毅然嫁给了他这个“右派”。十年动乱,因为他受到牵连,精神出现异常。只有沉溺在优美的旋律中时,她的心灵才有了可以栖息的绿巢。可是书的稿酬不过千元,距离买一台钢琴至少差四五百,柳萌的失望令人唏嘘。
和柳萌熟了,我知道了,抗美援朝战争爆发,15岁的柳萌瞒着母亲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干部学校;四年后转业到《人民航运报》做编辑;二十出头被打成“右派”;1961年摘帽“右派”的身份,成为内蒙古一名电信工,终日奔波在荒郊野外。有一年春节,柳萌赶回天津过年,随手抓了一把桌上的瓜子,刚懂事的儿子小刘杉竟对他说:这是我们家的瓜子,你别吃!一旁的母亲听了,对儿子说:他是你爸爸呀!小刘杉却一扭脸:我不认识他。柳萌闻言,鼻子一酸走到门外,听任刺骨的寒风吹干了涌出的眼泪。
儿子对他生疏太正常了。因为聚少离多,他和妻子也难得见面。那年柳萌去看望在唐山中学任教的妻子,晚上夫妻俩只能找一间教室,拼几张书桌,搭一个临时睡觉的窝。半夜,有坏学生突然向教室里扔石头,差点砸中他们的头,妻子吓得抱住柳萌,浑身战栗。
这时候,只有彼此的心跳,才能使对方抵抗恐惧,安若泰山。
我看到,从团结湖的“蜗居”到亚运村的“豪宅”,柳萌费尽心力买来的钢琴,始终摆放在家中最醒目的位置。那是爱情的证物,白天承载着阳光的照拂,夜晚接受着月色的洗礼。每次去柳萌家,他的妻子都会从里屋走出来,绽放一脸微笑,高兴地打招呼:噢,杜卫东来了。随即坐在沙发上和我闲聊。她愿意和我说话,四目相对时,这位历经风霜的女性,目光不再惊恐、呆滞,如同荷叶上的露珠,会有灵光闪现。朋友们吃饭,她会静静坐在柳萌身旁,安详地享受着丈夫的细心照顾。柳萌会一根一根把鱼刺剔出,然后把鱼肉放到她面前,而且无论是谈事还是聊天,柳萌的余光从来不会离开妻子,只要妻子的目光在哪道菜上略作停留,他都会适时地问一句,吃虾呀?吃肉啊?然后小心地把菜夹给妻子。
每每这时,柳萌的目光情深如酒,看一眼能让人心醉。
20世纪90年代初,我和徐刚、硕儒、柳萌应邀到南方采风。行程几千里,辗转广西、海南数省。一路上,柳萌牵着妻子的手从未松开过,在单位因行事果断而有“老板”之称的柳萌,在妻子面前永远是那么温柔、细心、周到。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对妻子大声说过一句话,更甭说发脾气了。一次笔会,当地的主人知道柳萌自幼习书,真诚地让他留下墨宝。柳萌略作推辞,便提笔凝思,片刻之间,龙蛇飞动,“物华天宝”几个酣畅淋漓的大字跃然纸上。就在围观者啧啧称赞时,一旁的妻子很突兀地说:我也得写!柳萌闻言,脸上绽开会心的微笑,马上把毛笔递到妻子手中,并铺好宣纸压上镇石。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照料、体贴着病中的妻子,甘之若饴、无怨无悔,那一份耐心、那一份真情,折射的是男人的责任与担当。它是晶莹的钻石,把柳萌的人生装点得庄严而高贵。柳萌曾经告诉我,在内蒙古劳改时,他无端受到“内人党”事件牵连,只穿一条短裤,被造反派赶到冰天雪地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是妻子坚贞不渝的爱支撑他走过了人生最黑暗的路程。他明白,即便夜色再浓,人世间也会有一扇窗户等待他团圆,虽然一灯如豆,却使心中的黑暗不再弥漫。
柳萌感情细腻,我几次见过他潸然落泪。撕心裂肺的痛哭,却是在那个晨雾弥漫的早上:妻子猝然离世。我得到消息拨通柳萌座机,还未及张口,柳萌的哭声已传了过来,如决堤之水,咆哮奔腾、一泻千里。我喉头哽咽,顿时也泪如雨下。是呀,柳萌如果是一片静谧的海,妻子就是一道坚固的堤坝。如今堤坝倒了,柳萌情无所系、心无可依,他心中的苦楚,又怎是一个“痛”字了得。
亲爱的兄长,我不是有神论者,但我希望天道有轮回,善恶终有报。您与妻子瑶台相会,久别重逢,每天的日子一定会有天使礼赞,歌声陪伴。
在天堂,幸福会像花儿一样为好人开放呢!
2……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6期